舟謙的魂魄已出,就站在他半步之外的地方微微而笑:“我命數已盡,不必相救了。一世舟謙,隻為還馮溯已欠下的債,為今生的亭涵而死,來世才幹淨。”
淨玉玦向上衍釋出仙力叫他睡去才應道:“你若是死了,你這弟弟怕也好活不了。你讓魂魄歸體我還能救你。”
舟謙看了看上衍,歎口氣:“哪怕仙君此次搭救,如我這般之人又能再活多久?寥寥幾日,還要繼續成為上衍的短處,讓他擔驚受怕被脅迫。沒了我,他才自由。”
“你當真決定了?”淨玉玦問道,“我若松手,你便會死。”
舟謙點點頭,笑道:“這一世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壞,能再遇見仙君遇見白丫頭、為亭涵而死,便已無憾了。”
“你大可選擇活下來。”淨玉玦踟躇許久擡起手掌離開舟謙的肉身,惋惜道,“凡人心思果然難猜。”
“凡人無時不刻在權衡利弊,生死亦如此。”他向淨玉玦拱手行過禮,“多謝仙君願意出手相救,也謝仙君成全私心。前塵糾葛已清,想必魂魄重塑不計舊事,與仙君是馮溯已和舟謙的最後一面了,縱有缺憾,亦是感激。恕我别過。”
淨玉玦歎口氣,也起身向他行禮緻别。
舟謙就着行禮的姿勢轉向玉銀兒,無言話别停滞了片刻,起身便往冥界去。
玉銀兒猛然站起來追上前拉住他,自己先怔了片刻才松開手,道:“你來世,我請你吃桂花糕。”
舟謙笑得有些難看,唯有不能再與白丫頭相處一事始終叫他覺得萬分可惜與不甘,遂是猶豫再三,湊上前去親吻過玉銀兒的臉頰道:“若有緣,必相見。”
“你說的傾慕——”玉銀兒立即又道,“是何意?”
舟謙露出他此生最溫和的笑,一如當年在馮府後院中馮溯已端着滿滿的桂花糕送到玉銀兒跟前那模樣,于魂身淡去時留下一句話:“是久思成疾、無怨無悔。”
可惜玉銀兒仍舊沒能明白。
“玉銀兒。”淨玉玦指着地上的上衍與舟謙,“送他們回府。”
被送回家的上衍快午時了才醒來,還未睜眼便聽見倩姑與小絲的哭聲。他起身拉開房門一看,院中交頭接耳的奴奚們便立即止了聲紛紛轉頭看他。這些人的眼神仿佛是燒紅的刀子,當着他的面一下一下全插進了哥哥體内,哥哥在笑着安慰他莫怕,而他卻已是疼得撕心裂肺。
上衍轉身回房拔出劍沖入院中抓住人便是恨恨一刺,怒目罵道:“你們這群惡鬼!食人骨髓挖人心肺,我早該全把你們給殺了!”
奴奚腿軟跪在地上,卻以為上衍定是不敢:“主翁饒命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我又何嘗不想讓你們饒我一命?可最後你們卻逼死了哥哥!我也讓你們嘗嘗走投無路的滋味!”
倩姑與小絲雙雙哭着去攔他,去被他一揮手臂扔開了。雪白的劍刃流暢地從頸部劃過便染上顔色再不孤冷,偏偏也因此寄宿了怨魂。
他一間院子一間院子地找,見人便上前來一劍。哭喊與慘叫聲處處皆凄厲,有人跪地求饒有人四下躲藏,他全然無動于衷隻圖殺個幹淨。
王城之下暗無天日的這一隅,總算在今日從深淵變成了地獄。
“啊——!”
“别殺我……别殺我……!”
“統統給我死!死!死!你們這群畜生!豬狗不如的畜生!南乙——!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統統給哥哥陪葬!去死!給我死!死——!!!全都給我滾回地獄!你們這群惡鬼、小人、畜生、狗彘!我若活一日便怨咒爾等天誅地滅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生生世世都要你們不得好死!!!”
他揮舞着朱紅色的劍搖搖晃晃轉着圈,渾身上下全是旁人的血。
驚聞呼救聲的姚夫人趕過來,見得當下慘狀不免發出驚叫:“夫君?!你這是在做甚麼?!”
上衍聞聲回頭見了,臉上嗔怒之色頓然化去,神色淡漠地提着淌血的劍大步上前,一送,便是刺穿了她略顯瘦弱的身體:“我在清理門戶,斬殺吃人的鬼。”
“你……”姚夫人驚詫地睜大了雙眼拽緊上衍的衣袖,雙唇開合好幾回也未能吐出半個字。
“天無道,惡鬼在人間。”上衍推開她順勢拔了劍,擡眼看向抱着孩子的乳母,大步追上前一手搶過孩子一手送劍入其身。
孩子哭得厲害,想來是受到他滿身殺氣影響的緣故。上衍并未哄他,單手抱着砍殺了一路,待得公子府再無外人後才随手扔下劍來到後院裡。
倩姑一見他模樣當下便知道了,拿出手絹上前替他擦拭臉上的鮮血:“公子的後事我已經安排好了。”
“給哥哥和嫂嫂準備喜服,七日後成親。”上衍将懷中幼子推給倩姑,上了石階入得房中去,對立于榻前的玉銀兒彎腰欲行禮,不經意間瞥見滿手的鮮血頓了頓,整理好衣袖遮住手了才繼續,“哥哥思慕姑娘已久,不能在他生前圓滿此事,身為人弟不敬不孝。我以全部家産作聘禮,替哥哥求娶白姑娘。”
玉銀兒打量着上衍衣袍上的血,近前幾步掀開他衣袖看了看,問道:“舟謙死在你的劍下,你何故遷怒旁人?”
上衍愣了半晌,眼中驟然湧出淚來,再顧不得解釋半句。
他與哥哥受的苦,想來縱然是嫂嫂,亦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我并非故意要惹你哭。”玉銀兒後退幾步不知該作何應對,沉思片刻道,“逝者如斯,舟謙未曾後悔過。他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換來你自由。”
上衍擡起蠻氏鮮血的雙手呈給玉銀兒看:“如何自由?”
見上衍哭得愈發厲害,玉銀兒雖談不上慌亂,卻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當即又道:“我該制止你殺人才好?”
“你甚麼都不必做。”上衍垂下雙手用衣袖遮住,“隻要與哥哥完婚便好。”
玉銀兒側頭睇向榻上的屍首:“可舟謙已不在這裡了,餘下的不過是具肉身。”
“即便如此,身為弟弟還是想讓哥哥了了這份心願。倘若你今後遇上良人要改嫁,我也絕無怨言。”
神仙談婚論嫁本已是足夠奇怪了,更遑論改嫁一說。玉子兒無言沉思許久回憶起了臨别時舟謙在她臉上留下的那個吻,終于還是答應了:“好。”
上衍松了口氣,極力忍着哭聲哽咽喚道:“嫂嫂……”
“嗯。”
“明日我便進宮向宗公子提親,嫂嫂今日便先回去罷。”
“好。”玉銀兒翻過掌心瞧了瞧,末了伸出手去輕撫上衍頭頂渡去一縷仙氣,“我在宮裡等你來。”
不斷不絕的淚水受嫂嫂一碰便止住許多,滿腹無從宣洩的悲傷也溫和起來不再攪爛他腸肚。再擡頭時玉銀兒已是正跨出房門,他解下外袍尋了處幹淨的袖子抓起來擦擦臉,坐于榻邊低頭看着舟謙,爾後使勁擦幹淨手上的血不禁也躺上去。
“哥哥,玉姑娘答應嫁給你了,你會開心麼?等我将南乙五馬分屍,我便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