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深了,這場宴席才有盡意。
小妖們吃飽喝足懶得動彈索性東倒西歪就地而眠。主人家來不及再去收拾客廂,便是由着他們去了。
淨玉玦蜷立右腿往後仰坐單憑一隻左手撐着上身,獨拎了一隻杯腳的右手搭在膝蓋上晃,那空了的酒杯便被晃來甩去。他閉目仰向屋頂的臉上浮出酒後的顔色,顯得更是形懶意慵。
便是随性有失,被甩動的杯子不經意脫了手,飛向地面哐啷突兀一聲驚醒淺眠的厭隗。厭隗睜眼看來,見淨玉玦伸個懶腰打着哈欠起身走去院中便又再次閉目小憩。
他微醺醉步搖晃自在,至得院中停棺處彎腰低頭看一眼醉酒爬入棺材當中擠着他哥沉入惡夢的上衍,尋着自旁處飄來插入他眉心的一縷怨氣往外走。
堂中瑤禮隐隐有察覺,這番猛然睜眼環顧不見他身影,得厭隗手指堂外便立即追出來至得他身畔:“你去哪裡?”
淨玉玦回頭瞥他一眼,笑了:“去給你買糖吃。”
“當心路。”瑤禮緊着他搖來擺去走不穩摔着,伸手拽了他過來,“以前從不見你飲酒,早知便該攔着了。禁酒令又是怎麼一回事?”
“百餘年前貪杯至酣,腳下踩空掉下凡來砸死了當年的你。”他說罷指指天,繼續道,“分明是天帝有意陷害,反倒是罰了我五百年不許喝酒。豈有此理。”
瑤禮聞言露出笑,卻是感激得很:“天帝若不如此,我又豈能再遇你。你這便叫因緣天定,命裡有我。”
淨玉玦聽得,長歎一聲:“究竟是福是禍,誰又知呢。罷了,反正酒也喝歡了,要再罰我五百年的禁酒令我也認。他罰歸罰,我飲便飲,大不了一條命。”
“酒哪裡和命比得。你往後還是喝茶得好。”
言語時他二位已至得怨氣最濃處——是東面的屋室。屋室大門緊閉,卻關不住滿溢而出的憤恨與怨怼。
許是時辰至陰的緣故,怨氣仿若大火燒缭吞吐着整個屋室較白日裡盛勢許多,數不清的臉随鬼焰搖曳而拉長而扭曲,張着深不見底的嘴在嘶喊慘叫,極力掙紮欲要脫離受困的處境去找仇人索命。
便是這些瘆人的聲音驚得淨玉玦甩脫了那隻酒杯。
淨玉玦攔下瑤禮上前兩步站定,左手一攤,便于其上漸是顯現出一柄紅色油紙傘來。他撐開傘遞給身後的瑤禮:“拿好,莫松手掉了。”
瑤禮看不見駭人的怨氣,隻覺得此處陰森:“裡面有東西?”
淨玉玦不答,隻輕聲歎口氣,末了一甩衣袖揮開屋室大門,道:“阿全,回來罷。”
自那怨氣深處應聲透出一點幽弱青光千方百計脫身向紅傘飛去。纏黏于它周身的怨氣乘勢追來,淨玉玦雙眸一凝當即伸指夾住怨氣放阿全回得傘中,繼而将其彈回房裡。敞開的房門便好似結了層雙目不可視的屏障,任憑裡頭如何作亂張狂都再出不來半步。
淨玉玦叮囑瑤禮幾句便走入當中,房門吱呀碰地關上。瑤禮在外頭等了近半個時辰它才又打開。
怨氣悉數散去了,冤魂凄厲不複在。淨玉玦拍着衣袖跨出房門下石階,擡眼見得瑤禮迎來便道:“傘可以收了。”
瑤禮收攏傘側頭越過淨玉玦朝房中看。盡管裡頭不點燈火卻借着月色依舊是顯露出了堆疊在地闆上的諸多屍首,瑤禮不免吓了一跳:“那些是屍體?!誰殺的?”
“上衍。”淨玉玦歎道,“冤魂不罷休,鬼差亦難為。”
瑤禮收回目光不忍再去看:“那些人也不過是聽令辦事,作惡的始終是南乙。”
淨玉玦想了想,問道:“凡人若是遇上吃人的猛獸,無路可逃時要如何才能在獸口下存活?”
瑤禮頓了頓,才道:“殺了它。”
淨玉玦又問:“如何殺?”
瑤禮皺眉有思踟蹰許久才緩緩點頭開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常人上鬥,必先斷其爪牙。”
“善以善報,惡以惡報,是人性。善以惡報,惡以善報,亦是人性。”淨玉玦甩甩衣袖負手而離,邊歎道,“凡人呐,心思簡單又複雜,着實難懂。”
瑤禮再次回頭看一眼房中的屍山,大步追上淨玉玦:“公子府上的慘事恐怕瞞不了太久。”
“世上哪有風與水去不了的地方呢。若當真有,想必那地方也唯有‘無’。”
便于翌日王公議事後,一直關門告病的上衍威風凜凜登殿來,當着諸多士卿的面跪地坦誠舟謙去世以及自己殺了府上奴奚與姚夫人之事,并狀告南乙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太祈王氣得心口郁結破口大罵了他一頓。可好歹這些年來上衍受控于南乙這件事太祈王是知道的,也怪他長久以來心中早已定下要讓瑤禮繼承想着任憑南乙如何也翻不出大浪,便對此在意不多,這才終于鬧出了此般惡果。
南乙百般狡辯,聲淚俱下痛斥上衍誣告。與他同進退的士卿更是紛紛站出來指責上衍草菅人命,上及天理難容下及民心有失,當以肉刑、以死刑才能還得般孟安甯。
上衍不言語,隻等着太祈王發話将他關入地牢時再質問。
在旁默默看着個個激動不已義正言辭擺出條條律例要治上衍一個死罪不可恕的士卿們,瑤禮忽然便笑了。笑聲在義憤填膺的高亢聲中尤其突兀,刹那間便切斷萬籁使得先前還振振有詞的士卿紛紛愣住。
太祈王揉揉頭亦是看他,問道:“瑤禮,你笑甚麼?”
瑤禮收斂些許上前禀道:“一切皆因兒臣回般孟所緻,究其根由,乃是父王一定要接我回來繼承封地的緣故。士卿們明着是在譴責上衍不忠不義不仁不孝,可在兒臣聽來,話外卻是在抱怨父王不該固執己見。若您在得知我還活着時能初心不改仍舊将大哥視作将來的王,大哥便不會為了争奪王位而利用二哥與上衍,自然就沒有如今的慘事。父王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兒臣是聽出來這樣的意思才笑出了聲。”
南乙當即反駁:“滿口胡言!父王千萬不要聽信,我從未想過争奪封地王之稱。多年前我便搬去城外與世無争,父王是知道的。”
“是麼?這麼說大哥不想要王位?”瑤禮轉身近得南乙跟前道,“既然大哥無心争鬥,那這些咄咄逼人的士卿為何又不問前因不查真相,句句隻提上衍殺人?是怕旁的說多了,不利于誰麼?”
為首的士大夫處變不驚,先向太祈王行了禮才道:“臣等不過是就公子上衍殘害百姓一事而有感。無民則無王,憂王則憂民。臣等一片赤誠之心卻被宗公子說成是抱怨、是結黨營私,實在寒心。請王公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