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則今猛地睜眼,見得油紙傘便舉着它坐起身,問道:“你好些了麼?”
傘下是一張有些許戴歪的鬼面,與透過眼孔露出來的一雙清透雙目。引以從傘下收回目光,忽然覺得累,再也提不起丢下他一走了之的力氣:“即便你道行淺,昨夜給我的妖力也并不足以讓你變得如此虛弱。你身上有傷?”
“我也……”則今咬咬牙,“險些死過一回……”
油紙傘往下傾斜了一些,剛好擋住則今的腦袋隻露出看不出悲喜的身軀與藏在衣袖中的雙手。引以忍不住又看他,眼中的驚訝轉而成了疑惑,慢慢地,也瞧不出任何情緒了。
“手也不願讓我瞧見?”
“我、我的手也很吓人。”
引以歎口氣,轉身從木箧裡拿出一副獸皮手套扔過去:“戴上罷。”
視線中忽然出現的手套雖然破舊但依舊柔軟泛着光澤,則今收起油紙傘放到一旁,擡眼确認引以别開了目光才伸出指尖拿起手套藏回袖中戴上,道:“要還的銀兩變多了。”他聲音裡透着喜悅。
“我該如何稱呼你?”引以托腮瞥來一眼,“以後總不能都喂喂地叫。”
則今顫了顫:“你怎麼稱呼都好,我……不大想讓你叫我本來的名字。”
不出所料。
“昨夜下了雨。”
“原來下過雨了麼,難怪我身邊有傘。”
“幸雨。你覺得如何?”
其實叫什麼都好的。則今點點頭,随後又問:“你呢,你想讓我如何稱呼你?”
“我啊……”引以看向天際夜幕追趕落日餘晖的模樣,似有感歎,“你想怎麼稱呼?”
引以問時側頭看來,則今便也迎上他的目光相視半晌,才問得:“春暮。眼下正是春令,我們又相遇在夜晚,便叫春暮,你覺得如何?”
引以笑了笑:“好啊。”
從此世上再無引以,那算不算得他已經死了呢?
則今忽然爬着湊近前來,問:“春暮,今日不去擺攤麼?”
引以斜目睇他,伸手扶正他臉上的鬼面:“本來打算今日一早啟程去下一個地方的,在這鎮上待了好些日子,再擺下去也無人來買了。”
“還好你沒有昨日走。”則今說完便先是愣了,慌慌張張又解釋,“若、若是你昨日便離開,我、我定然會被人打死。”
他這謊話說得太亂太明顯,引以噗嗤便笑出了聲:“好歹是妖,哪能被凡人拳頭打死的。”
“對、對哦……”則今窘迫笑起來,面具底下的臉更是因心虛而在發燙,“但還是要多謝你出手相救。”
驟然間又想起眼前小妖的真實身份,引以頓時收斂了笑,一手拿過傘一手抓起木箧背在背上站起身:“你能走夜路麼?若是能便出發去下個鎮子。”
則今立即跟着站起來,舉着雙手在胸前:“入夜了,用不用我渡妖力給你?”
“不用。”
“那我下次再渡給你。”
已邁步離開的引以頓住,又問:“你自己也非強健之驅,明知有危險為何還要渡妖氣給我?”
是為了讓他心生感激麼?
則今壓住鬼面慌亂解釋道:“我、之前說了麼,是想報恩。出門在外相互照應,是應該的。”
說謊。引以不再言語,默默穿過林子往前走。
走得累了他們便尋塊平坦的地方坐下歇息打個小盹兒,肚子餓了便輪流去捕獵。
則今總是背對着引以才會挪開鬼面往嘴裡大口大口塞東西,常是被噎得捶胸頓足。起先引以全當不知曉漠然以對,後來不知從哪時起他特意用葫蘆做了個水壺,等則今被噎住便從他身後遞過去。
“放心,我沒看。你不用吃太急。”
聽得此話後則今才安下心來接過葫蘆猛灌上幾口,咽順了氣才道:“你要是看了我的臉,定然會吓跑的。”跑之前許是還會再咬他一口。
引以垂目看着手裡的食物:“那你千萬藏好了,别叫我看見。”
“我會小心的。”則今重新帶上鬼面朝臉上壓了壓。他無意間太用力,将鬼面邊沿壓出了一條裂縫而渾然不覺。
遂于數日後他捕獵回來手裡提着兩隻雞剛至得引以跟前正笑着欲開口,便是輕輕一聲咔,不待他明白狀況臉上的鬼面突然便斷成兩半往下掉。
正做鬼面的引以扔下手裡東西沖上前來先他一步做出應對,提起他搭在肩上的頭巾嚴嚴實實蓋住那張臉,胸腔裡嘭咚嘭咚狂跳不止:“你在做甚麼!不是說不能讓我瞧見麼!”
“嗯。”則今緊緊拽住頭巾捂着臉,渾身忍不住打顫,“你……看見了?”
引以頓了頓,才道:“沒來得及。”察覺到則今松口氣,他又道,“我重新再給你拿一張面具。我要松開手了,捂好頭巾,别又掉下來。”
則今捂得死,根本不留半點透氣的縫隙:“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松開手後引以并未急着轉身,不由自主地安慰他,“是我做的面具不夠結實,我給你拿張近來剛做好的。”他說完才轉身,從木箧中挑選一番後伸直手臂将鬼面遞至則今面前,側開身,“我先閉眼,你好了叫我。”
等了片刻,則今露出一雙眼睛膽怯地看向側面而立的引以,接下他遞來的面具:“這、這張面具怎麼缺了塊位置?”
“方便你吃東西。”
可則今低頭看着新面具不知怎的就哭了。他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可怕,隻是招人讨厭罷了:“萬一你看見我的嘴……覺得很可怕……”
盡管聽出來他在哭,引以卻不敢睜開眼:“無論你長成甚麼模樣,我都不覺得可怕。隻要你還是幸雨,我便不會害怕。”
可是取下面具後,他便不再是幸雨了。
則今擦去眼淚戴上面具,低着頭戰戰兢兢道:“我戴好了。”
引以也莫名在害怕,睜眼後不敢直接轉頭去看,過了許久才終于鼓起勇氣慢慢轉過身去。
早在則今反複被噎的時候他便開始做這張面具了,一面想象着則今戴上它的模樣一面衡量自己是否會透過未遮住的部分認出那張臉。就這般踟蹰惶恐中,他始終未能将面具送出去,也不知當不當送出去。
看着眼前除了嘴幾乎全被擋住的臉,全身緊繃的引以松了口氣。
還好,認不出來是誰。
則今怯怯喚他:“春、春暮?”
引以笑起來,道:“嗯,看不見。”
“太好了。”半截鬼面下露出彎彎上翹的嘴角,像在發光,“我欠你的銀兩又變多了。”
太好了,你還是幸雨。
一場春雨之後迎來夏蟬喋喋不休,直到秋風泛涼才日漸音止。然後寒冬悄然踏至,白雪紛飛。
兩隻妖一起伐木做面具,一起并排坐着擺攤,偶爾去凡人的酒樓裡大魚大肉吃頓好的,偶爾提着酒壺勾肩搭背晃蕩街頭。由謊言構築而起的牽絆在謊言的外殼之下愈發真實純粹,一時間竟是不記得自己是誰、對方是誰。
而當彼此隐瞞的真相被揭穿,這一切是否還能繼續維持下去?則今從一開始便不敢坦白,引以也愈發害怕揭開他的鬼面認真注視那張臉、那個身份。
真相大白那日,定然……定然是永遠再不相見時了。
“今日立春。”
“難怪天色這般好。”
年歲逐增,時光輪回春暮不遲來,而那場雨,也終将如影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