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活着還不如死了,他何嘗不明白。被釘在石案上的數千年他無時不刻都想解脫,可偏偏就是死不了,哪怕被剁成肉泥分食也會由殘留的骨頭重新生長出一副新的身體等待下次被虐殺。太可怕了,太絕望了。
他明白的。
這些苦,他獨自來受便好。
“我可以幫你。”沂澈淡淡開口,“你若想死,我可以幫你。”
仿佛沼澤上插來一根麥稈讓她終于能嘗到一點點天地靈氣,蘇芳仰起淚雨橫流的臉忽而便笑了,渾濁的雙目中頃刻間浮現出欣喜與期待:“讓我解脫罷。”
他手指顫了顫,随後才緩緩擡起來撫上蘇芳的心口柔聲道:“對不起,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苦。我這便幫你解脫。”
話音落下,他使出妖力瞬間摧毀了蘇芳的心脈不叫她受半點疼痛。
不老不死的詛咒随着蘇芳面露微笑緩緩閉上雙目而徹底煙消雲散。她倒在沂澈懷裡,身體迅速枯老碎去,最終隻剩下一堆散落的白骨。
說來很是奇怪,明明沒有解除召雨的法術,蘇芳死後卻忽然便放晴了。沂澈愣愣的,頹然跪坐的地方被樹蔭遮擋得嚴嚴實實,于天際灑下的光隻照得他跟前便再不往裡走了。從他發尖滴下的殘雨停在手背上,不多時候又順着滑進濕衣裳。懷裡的白骨好似玉石一般幹淨,他木讷地垂下頭無神睇得一眼便将它們埋入因弘的墳土裡回了家。
他走在陰影斑駁下,好似從此世間的千變萬化再與他無關,所有悲傷心碎蘊在身體裡沒有釋放,單看背影便足夠暮氣沉沉。
推開木屋門進去的刹那間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拽住胸前的衣襟張大了嘴卻哭不出來。
這樣的事,他不想再經曆第三次了。
如死去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好些日,沂澈終于慢慢爬起來随手粗整了儀容,準備離開這塊地方雲遊四海尋找能讓自己不再複生的方法。家中也沒什麼是必須要帶走的,蘇芳穿過用過之物他全都未處理,隻拿了她的木梳揣入懷中便再未有半分留戀,徑直拉開門。
門外立着一名懷抱竹籃愁眉苦臉面生踟蹰的粗衣男子,沂澈剛擡腳要跨見得了,不禁收回步子道:“屋裡沒人了,再也沒人了。你回去罷。”
男子十分驚訝:“老祖宗她……?!”
“死了。”
見沂澈道完便要走,男子立即叫住他,遞上竹籃:“您也是老祖宗!子孫想求老祖宗收養這個孩子。”
沂澈戴上鬥笠不打算應:“我也快死了,養不了孩子。”
男子咬咬牙,繼續道:“若是如此,請您帶上他。反正他也沒命活了。”見沂澈動作頓了頓,他接着又道,“前些日子那場暴雨将地裡糧食都糟蹋了,家中實在窮困,養不起這個孩子。怪我沒本事,照顧不好妻兒。”
沂澈總算擡眼看了看竹籃,伸手壓下襁褓邊沿露出嬰兒的模樣。那嬰兒哪裡像因弘小時候白白嫩嫩,又黃又瘦的,也不知吃沒吃過飽飯。他歎口氣收回手,仔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末了問道:“他是你的孩子?”
男子使勁點頭:“是我的娃,是我的娃。”
那便也是蘇芳的後人了。沂澈歎口氣,摘下鬥笠彎腰放在門邊上,從竹籃裡抱起孩子:“有名字麼?”
“有個乳名,叫四仔,快百歲了。”
“我來養。”
隻是沂澈覺得四仔這名字不好,不知不覺便尋思起了新名字。許是蘇芳離世帶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他看着四仔睡着的模樣竟是念了句蘇芳。
這孩子,若是蘇芳的轉世該多好……
從此四仔成了蘇方,被沂澈用山裡動物的奶一口一口養大。但沂澈從不讓他叫自己爹,指着山下某間農舍告訴他那裡頭住的才是他爹娘,要他年滿十五便回去。
被養在山裡時,蘇方的爹娘與哥哥姐姐偶爾會來看看他,走的時候拿些肉回家。因而蘇方不大待見他們,隻覺得這些人不過是打着血濃于水的幌子來白白占便宜。更何況,既然當年将他送走,那從今往後便不再是親人了。
血再濃,水摻多了也稀。
“你準備這麼多藥作甚?”蘇方翻看一眼牆角邊放得滿滿當當的幾框草,轉身問沂澈。
沂澈在收拾屋子,沒空擡頭:“給你回家的時候帶上。”
他即将年滿十五了,打從半年前沂澈便怕他不願意似的常常提及此事。每回蘇方都忍下來,心想着總不能把他綁在那戶人的家中關起來。可今日不知怎的,聽見沂澈這般說後他脾氣上了頭走到沂澈跟前搶下他手中的物件:“這裡才是我的家,你才是我爹。”
“我從未将你當作自己的兒子。”說話時沂澈沒看蘇方一眼,拿過他手裡盒子擺放回案上便轉身去收拾另一塊地方。“也不需要兒子。”
蘇方覺得委屈,怒氣攻心之餘瞥見牆角的草藥便大步沖過去,一腳給踢翻了:“你既然不需要兒子為何要養我?!”
沂澈轉頭見得滿地青色頓了頓,一言不發上前來彎腰撿起竹筐便收拾。
“你們一個個都隻顧自己,不想要我便丢了,想要的時候再撿回來。你更可恨,非要悉心将我養大,卻是為了丢棄我。”長年來的郁悶随着他終于說出口的抱怨宣洩而出,化作眼淚不停往外冒:“誰稀罕你!”
“不稀罕便回去。”沂澈放好竹筐直起身,“若不是你爹将你托付給我,我早已離開這地方。”
“爹。”蘇方走上前去抱住沂澈,“你帶上我一起走也不會過得不如眼下。”
“你能陪我到我死麼?”這句話倒像是沂澈在問自己。他殺了蘇芳,難道還要再殺一次她的後人麼。
“為何不能。你是妖,對我用妖術總有辦法的。先祖不也活了兩百年麼。”
聽他提及蘇芳,沂澈不禁有些發怔:“那……你能成我的伴麼?”
“能。”蘇方又抱得緊了些,“爹,你别不要我。”
那聲爹将沂澈從飄渺中拉回神。他猛然推開蘇方驚愕地看着他的臉,半晌後才道:“我是妖,不是你爹。”
當夜,趁着鬧夠的蘇方終于睡着,沂澈拿起鬥笠輕輕關上房門離開了這座山,踏上十五年前被打斷的尋死之路。
他赤腳走過許多地方,以各種平凡的方式死過許多回,再次無一例外于失望中蘇醒。後來有一年在旅途中聽說封殷那個名叫般孟的封地中有神仙顯靈,他便來到般孟四處打聽。起先隻知曉神仙是先王身邊的男寵叫莫強求,直到尋尋覓覓途中遇見潮湆才得以聽聞仙君真名是淨玉玦,常住困獸谷外的浣甯山上。
闊别兩百餘年再次靠近這片地方,雖然并未入谷,卻仍叫沂澈心裡發怵。可求死之心實在太過強烈,他遠遠望着那座山許久終于還是近前去了。
“玉玦仙君在麼?”他很規矩地敲響院門,等到裡頭的仙童跑出來拉開門才道。
仙童領着他進門走過小橋,他見到了當年殘殺自己的朱鳳,與當初陪在神天身旁修行的徒弟——比起那時年老了許多。
“仙君,有妖找!”仙童跑向院中一處棚子高聲道。
棚子中仰頭癱坐着一名男子,青絲白發層層分明不像是凡人老去時的狀況。他聽得仙童呼喚懶懶擡頭坐正了些,斜目睇眼慢慢看來。
沂澈一見他容貌便頓下腳步,随後懷着滿腔雜緒取下鬥笠快步上前哽咽道:“神天,是我。我來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