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室内挂着的油燈随海浪每一次晃動而作響,火光便也搖曳,投于四壁之上光影不停歇。
淨玉玦昏睡了兩日仍舊沒醒,胤善守在榻邊亦是兩日沒睡,端坐于一旁的矮凳上寸步未離過。若說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他挂心的,細數來便也如何都得算上日夜在他身旁不媚不懦的莫悲喜。
從莫悲喜言談舉止間偶爾透出的不拘尊卑小節,使得他們之間比起主仆倒更像是久識的故人,盡管是伺候他飲食起居的宮者令身份,可莫悲喜卻更像是久縫的細雨春風,不知不自覺間便驅散了冬日裡寒氣徹骨的霧。他溫暖、真實,又始終不離不棄,胤善便也忍不住靠近,将真心給他。
“胤……善……?”
他有時仿佛忘卻世俗一般,會喚他名字,那兩個連父母都不再溫柔提及的字音從他口中出來,總算保留了一絲美好。
“我在。”胤善探出手沿着床榻向淨玉玦的身體摸索,“口渴麼?”
恢複了力氣的淨玉玦伸着懶腰未坐起身,握住探索至他臉頰的那隻手蹭了蹭,低聲笑道:“不渴。”
他太過親昵的大膽舉止此前幾乎不曾有過,難免讓胤善不由得一愣,渾身僵住忘記如何動彈,連手也收不回來隻由得他握在臉頰邊,許久才松弛了喉頭問道:“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
受仙法之力陷入沉睡後船主便不計時日了,胤善便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曉得醒來時莫悲喜還在睡,日夜都不醒。他問船醫也問身邊随從這是何故,可船醫診不出究竟,随從也道不明原因。
“隻是有些累。我睡了多久?”
“兩日。”頓了頓,胤善又道,“讓你跟我出來受苦了。”
聞得此言淨玉玦便笑了,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假扮着宮者令:“除了在你身邊,我從未想過要去别的地方。你若是不生厭,便許我這心願罷。”
默口半晌胤善才簡短應了一聲。
經曆過大起大落的命勢,身邊行行色色的人便見得多了,夫子曾說“式微見人心”的道理他被迫早早明白。人如浪,附于勢,而散于沒落,皆是為了謀好處罷了。
莫悲喜這般無怨無悔,想來亦是為了某些“好處”的。
“你想從我身上得到甚麼?我還有甚麼可給你的?”胤善忍不住試探他。即使數年來的深谷相伴足以顯出莫悲喜的本性,可胤善還是情不自禁向他求證自己是被記挂在意的,想從他口中聽到令自己安心的話。
淨玉玦并不驚訝他問出此番,尋思片刻後笑問道:“我說出來,你便願意給?”
胤善有些失落,卻還是微微點頭:“說說看。”
“我想讓你記住眼下的我。”淨玉玦坐起身來,伸手欲要觸碰胤善的臉頰,将是碰上時便又停下動作,隻擡眼拿目光細細端詳起他的面容來。燭火映在他溫柔脈脈的雙眸裡,躍躍成情。
“即使有一日我不得不離你而去,你也能記得有莫悲喜在身邊的這段時日。”
即使胤善不記得了,也沒關系的。
胤善忽然抓住面前的那隻手,無言許久才喃道:“真涼。”
和兒時松開他的那隻手一樣涼。
淨玉玦輕笑兩聲:“真暖和。”
夜海之上皎月迢迢,不知不覺間便被早明的天空藏起來了。
過淚海,又穿許多處離島,經年兩載有餘,在胤善年約二十之際,受神仙庇護的帆船總算至得生海龍礁處。
形如卧龍之姿的廣闊島嶼上住着海人。海人受神龍庇護世代隐居在此鮮少與外頭的人來往,見得岸邊停靠來一艘陌生的船隻便紛紛圍上前,頗有些熱情。那其中混着幾條化作青年男子模樣的神龍,立于人群中悄然向淨玉玦點頭作禮。
當夜晚膳結束不多時候,幾位神龍便敲響客廂的房門,向淨玉玦拱手行禮,剛要開口便見得淨玉玦豎起一根食指在唇前搖搖頭,于是改了話口道:“龍王已在宮中等候諸位,請随我等來。”
淨玉玦彎腰去扶胤善,胤善卻沉了些力未起:“龍王,是指此地的島主?”
神龍擡眼看向淨玉玦,見他點頭才道:“三界當中,除凡人外,還有諸多神通之物的存在。我口中的龍王,便是當中之一,上可及天,下可入地,乃是神龍之主。”
“去看看也無妨。”淨玉玦從旁低聲勸道,“一路颠簸至得此處,不正是為了龍寶麼。”
胤善這才扶着淨玉玦的手臂站起身跟着神龍走向海面,末了忽然問道:“神龍也是神仙?”
一位神龍男子回道:“隻有龍王稱得上神仙,如我等一般的,不過是神獸。”
許是猜出了胤善的心思,淨玉玦側目睇得他一眼,并未多言半句。
海面浮來一隻翁龜,是那時候馱過戎弱與蒼彌過煙海的。修道萬年的如今它已是巨如微島,比得載着淨玉玦與胤善來到此處的帆船還大上好幾番,即便納千人于其背上也無妨。
隻是它過于年長,時常是半夢半醒的模樣,便是未及時仔細認出舊識來,直至他二位擡腳慢慢踏上龜背觸碰到它時,它才猛然睜開久閉的雙目伸長脖子發出長歎使得周遭氣蘊嘯鳴。
尖銳的長鳴使得胤善耳中生痛楚,不由得攥緊了淨玉玦的肩。淨玉玦拍拍肩上那隻手,忍着耳中不适悄然渡去一縷仙氣。
龍宮于生海珊瑚茂盛至深處,穿過幽暗石窟隧道眼前方才豁然開朗。四周海流成柱旋轉而上撐起厚石穹頂,巨獸魚骨經年曆月反倒越發堅硬光潔,反出海面粼光點亮海底幽暗成了獨特的風景,遊魚成隊穿梭來去無拘束,每一條身上都載着光。
并無寸火的深海中,不比得夜色裡黑暗。
入海之後神龍青年便化回龍身,遊于翁龜身側護送來客一行入龍宮。
難得龍王沒對淨玉玦擺架子,雖然仍舊是那副威嚴不動山河的模樣但好歹是親自迎出來立于數丈寬廣的宮門口等,捋着龍須不住尋思淨玉玦的來意。龍太子也在,是為了蠻奇七特意回來與龍王談承諾的,聽得侍者禀告玉玦仙君駕臨便是随着龍王與龍公主一道迎了出來。
“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正扶着胤善從翁龜背上下來的淨玉玦聽得龍王有問,裝出一副宮者令的卑微态度道:“殿下雙目有異,常人窺見不得,故而才戴上器具。還請龍王莫要見怪。”
龍王不喜他這态度,皺眉冷哼一聲剛要發難質問便被龍太子機警攔下道:“父王,龍宮許久不曾有外客來訪了,不如請這幾位入内長聊。”
龍公主睇一眼淨玉玦,亦是故作姿态驚訝道:“我還在想為何瞧着諸位眼熟,原來是前些時日借出宮苑讓我休息的凡人皇子。算來,也是有恩于我了。”
一個兩個裝模作樣。龍王定定看着淨玉玦,翻手招來水流沖走他頭上冠帽。激流伴着密密水泡沖撞上來,連着他用墨燃黑的眉睫也一并洗得幹幹淨淨。如霜白發随流逆上而漂不遠去,如柔紗綢緞般,在這深海不算十分明亮之地顯得格外惹眼,隐隐的,好似在發光。
水流卷去後淨玉玦緩緩睜開眼,睇着面前滿面驚訝的神龍三位,緩緩道:“我本來十分中意那頂冠帽,可惜啊。”
“你……”龍王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算算時日,也的确是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