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靜無聲息,許久之後才聽得淨玉玦在輕歎。
對于築绮王提出的要求,胤善未答應也并未拒絕。而那坐在王座上的男人似乎鐵了心要見見眼遮之下被傳得詭異的雙目,等着他有動作。
“這副遮眼銅環暗藏機關,殿下自己難以解開,須得有人從旁相助。”僵持之中是淨玉玦先開的口。他百轉愁腸後終于接受了作為“莫悲喜”作為“淨玉玦”到此結束的終局。
他說着走到胤善身後擡手要解機關。胤善不由自主躲了躲,心底難免是害怕的。
“你并非是妖,莫怕。”淨玉玦在他耳邊悄聲道。
胤善這才安下些許忐忑的心,站定不動等淨玉玦為他取下眼遮。其實他并非全然隻有不安,還有些期待親眼看看莫悲喜究竟是甚麼模樣。曾經不止一次聽着莫悲喜說話時的聲音臆想過他的容貌,卻始終不算得太完整,而今總算是舊識初相見,竟是叫他雀躍又情怯。
忘記使用收在懷中鑰匙的淨玉玦又何嘗不是如此,擡起來伸向眼遮的手竟是微微顫抖。随着掌心覆蓋青銅鎖以仙法将其弄斷,胤善眼中闖入強烈的光使他不得不立即皺眉閉目低頭躲閃。淨玉玦便也無暇顧及松落的銅環眼遮,而是将手捂在胤善雙目之上。
哐咚。
大殿中這一聲響得透徹驚耳,淨玉玦卻好似沒聽見一般慢慢轉回胤善面前,為他淨去常年遮眼的全部污垢與不适,半晌才移開手。
“睜開眼睛試試。”
十餘年未見過的天日不再像方才那般刺得雙目疼痛,胤善皺着眉頭重新睜開眼時,雙目之中的景物柔和得不成樣子,唯有笑意盈盈的淨玉玦化作春花秋月映入底掀起風岚缭亂,旁的人與事全都朦胧若霧影,淡去了存在。
“快、快,讓本王也瞧瞧。”築绮王好奇得從王座上下來要看,可偏偏淨玉玦擋着他,也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不認得我了?”淨玉玦笑問道。
胤善猛然回過神來,伸手揭了淨玉玦的巾帽。他抓住巾帽高擡的手中藏着淨玉玦的發尾,隻稍是一松力,于天窗之下陽光傾斜裡柔出一層薄光的白發便如絲綢绫紗般垂順下來,不見任何褶皺與亂結。
“戎……弱……?”
淨玉玦頓了頓,随後才微笑着點頭:“嗯。”
他擡手擦拭着淨玉玦染黑的眉睫,不禁已是雙眼有了淚光:“你一直在我身邊,為何不與我相認?”
唯獨這個問題淨玉玦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低下頭去不言語。
此時築绮王也近前來了,繞過淨玉玦去看胤善,卻見他雙目與常人無異便生疑惑:“哪裡是金光白瞳。”
胤善聽得此言更是驚疑,暗自猜測許是淨玉玦取眼遮時做了手腳,便從他臉上收回目光對築绮王道:“想來是禁咒眼遮戴得久了,此妖力已遭化解。”
築绮王撇撇嘴,心中竟是覺得有幾分可惜:“皇子擁有非凡之力本是一國的大幸,你們帝焉的皇帝可當真是少些遠見。想必與帝焉相鄰的列國若是得知此事夜裡便能高枕無憂了。”言語間他又移目看向淨玉玦,“眉睫如雪發如霜,莫非閣下也是修道之人?”
淨玉玦擡眼時撞上胤善的目光,四目交彙稍有滞留後才轉而向築绮王道:“會一些淺薄皮毛的法術,隻怕無法與築绮國王相提并論。傳言說築绮王已活了數千年?”
築绮王神色有些異樣,轉身向王座走去:“确有其事。”
淨玉玦自然有察覺,于是又問:“陛下仙歲幾何,修的是甚麼道?”
“自然是長生道。”築绮王上得石階轉身利落坐于王座上,似乎不願再與淨玉玦過多細論此事,“皇子殿下不遠萬裡而來想必定是累了,西面有座請君樓,長生丹練成之前幾位便可在此好好休息。”
雖是不知淨玉玦何故這般追問,胤善卻也憑着耳力聽出了築绮王言語間暗藏的躲閃,遂是拱了拱手以表辭别。
淨玉玦彎腰撿起眼遮扶了胤善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經意擡眼時瞥得他在發愣便也是一怔,随後落寞笑起來:“忘記你不需要我引路了。”
“的确是不需要了。”胤善跨出一步并肩站在淨玉玦身側,“一起走罷。”
“好。”
出了大殿下長階往院中走去時,胤善靠近淨玉玦耳邊壓低嗓音問:“那位築绮王是有何不妥之處?”
突然入耳的話語仿如古鐘之音破開林間寂靜蕩然煙雲間,淨玉玦未料得如此不禁是渾身一顫,末了才道:“不得長生之人才修長生之道,已得長生之人何故還求長生?”
隻因淨玉玦那一顫,耳朵便撞上來碰到了胤善的唇。對此淨玉玦雖是未有察覺,胤善卻紅了臉,捂住嘴别開頭去不看他:“築绮的長生是假的?”
“究竟甚麼是假還需得查閱築绮古籍才知曉,你若是——”淨玉玦回頭見得胤善臉色泛紅以為是身體不适伸手要去探他,“怎麼了?”
而胤善竟是好似一隻受驚吓的野獸般猛然縮回脖子躲開了,轉頭慌張地看向淨玉玦,臉色不禁更加紅潤:“确實得查查古籍确認真僞。”胸膛之中雷霆作響偏偏是沒個消停的意思,縱然他已是挺直後背故作鎮定,可心中仍舊明白不過是逞強罷了。
淨玉玦看了看自己的手,甩甩做罷:“我回頭讓玉銀兒查一查。”
思及自己先前怪異的舉動胤善沒走幾步又停下,向淨玉玦轉了轉身欲要解釋,言語之意卻又詞窮不知當如何才能解釋得清楚,便是無措了片刻甚麼也沒能說個明白。
此番心中難平思緒因而生出諸多煩惱攪得夜不能寐,況且摘下眼遮後不需有人步步在身邊照顧他便推了淨玉玦去别的廂房,便更叫他此刻踏實不下來。
難敵亂如麻的心緒,胤善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去淨玉玦房裡找他,說些什麼。他起身大步走到門前猛地拉開正要出去,門外卻站着一人在思索,險些就是被他撞上了。還好近日是月中,夜穹之上挂着明月如盤撒來盈淺柔光拂在那霜白的頭發上,才讓胤善及時停下了步子。
“戎弱。”他脫口喚道。
想必從今往後再難親耳聽他喚一聲“淨玉玦”,即便對此深感遺憾淨玉玦也隻能接受:“看你沒點燈,還以為你已睡下。”
胤善回頭看了眼漆黑的屋内,這才有所驚覺:“好些年沒點過燈了,竟是沒能想起它。你找我有事?”
“總是記挂着你,便來看看。”
“進來坐,我去點燈。”胤善将門推得開了些好讓淨玉玦進屋,轉身去找燈台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