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出門是由窗戶走的,便忘了關,這廂月色滿盈借地而栖才讓房中無燈自明。不知什麼時候落于窗框上的樹葉被風輕輕一撩撥,便是蠢蠢欲動要飛去,掙紮了好些時候才終于下定決心一躍而起歸入紛紛漫天亂葉間,擦過月梢漸是不知去處。
飛葉飄搖正是尋找安身之處時,由軒窗内伸來一隻手,它便心甘情願朝那玉指間一躺,假意被擒住。
淨玉玦瞧了瞧指間随意夾住的樹葉,尋思片刻便将它銜在雙唇間吹起了曲子。未能入睡的胤善聽得顫顫曲聲便睜開眼,安躺榻上也沒點動彈,就這般靜靜聽了一宿。
翌日近午前他才醒,開門跨腳正出房時聽見隔壁房門也剛開于是轉頭看去,正巧見得淨玉玦打着哈欠往外走。
那龍太子不在,幸好。
玉子兒一見仙君現身便上前抱怨道:“仙君昨夜休息得好麼?不知是誰亂生閑心大半夜不睡吹曲了,鬧了我的好夢,實在可氣。”
淨玉玦睇着他,靜看了片刻道:“我吹的。”
“哦,那還挺好聽的。”玉子兒當下便不氣了,“下回您換個時候吹麼。我和雲染輕彩說好去島上遊玩,您去不去?”
雲染便也近前來道:“還将要在築绮待上好些時日,閑着也是閑着麼。”
耳邊頻頻被吹風,淨玉玦稍一琢磨覺得也對,遂是進宮向築绮王招呼辭别,領着這些仙與妖與人離開王城閑逛去了。随行而來的侍衛本來也興緻勃勃想去的,偏偏巨狼将軍以人多勢衆免起沖突的由頭上奏築绮王将他們全留下。若非厭隗半是威脅半是請求執意要陪同,想必渾身殺氣的他與憐也在将軍限制的名單上。
這般一來巨狼将軍便不得不跟着,調來狼騎隊護送左右以免百姓有難受。
許是早前受到的威懾巨狼群還記得,但凡厭隗有近前來的動作便伏低腦袋作後退之勢,順便連别的幾隻大妖也一并懼怕了。它們唯一肯親近的隻有淨玉玦,無意間聞過他身上飄來的仙氣後像是換了主,連馴養自己的将士都已然不記得。
停車賞景時淨玉玦剛盤腿坐定,頭狼便擅離将軍身邊踱至淨玉玦身後側卧下,獻出柔軟的肚皮當靠背。淨玉玦回頭見得了,絲毫不顧及将軍錯愕的目光懈懶半躺下去,順勢揉了揉那身糙硬的皮毛。
未再藏入帽中的霜發僅僅隻是半束了玉冠,其餘的便散下來混在巨狼的銀色皮毛上,被陽光照得太晃眼,無人敢細看。
小妖們沒等仙君發話便追着竹編的球跑遠了,幾隻大妖遠觀片刻也被吸引,減輕了裝束上前加入其中,正好是四對四。幾回下來大妖那方占盡優勢未嘗敗績,玉子兒覺得不公鬧起來,雲染便拉了坐下等茶喝的蘇方與築绮的将士入場。将士本不該擅離職守,為難地轉頭看向将軍,将軍看了眼胤善與淨玉玦方才大手一揮,放他們去了。
胤善坐在離得稍有些遠之處,淨玉玦拍拍頭狼起身過去于他身旁重新坐下,待得頭狼跟來獻出肚子便拉着胤善一同倚上去,笑道:“不如我們也養兩頭,趕路時可以騎,累了還能卧。”
這話被巨狼将軍聽了去,臉上面子有些挂不住:“你們究竟用了甚麼手段?我的狼機智神勇,還從未對誰露過肚皮。”
淨玉玦隻笑,未有言語。
“你真想要?”胤善轉頭問淨玉玦。
淨玉玦亦是轉頭迎上他的目光,未答,面有笑意眼含情。胤善先前還由于害怕巨狼而緊繃的身體因此刻的目光交融漸漸松解力道,不禁是舒緩了心神。
眼前的仙君淡然從容地看着自己,不禁令他想起當年初次見得他那時候——他立于光下卻也因此而暗去了容貌,唯有那頭白發融入光裡耀眼得叫他險些花了眼。還有那桂花樹,本是未到花開彌香的時節,不過被戎弱擡手指了指竟就迅速長出蕾芽繁花似錦了。
那時胸膛裡的鼓聲激昂究竟是因突如其來的芬芳亂了知覺,還是因折下花枝向他伸來的戎弱過于風姿絕世驚至心魄,胤善已然分不清了。
如今能再次親眼見到他,不經意回首之間瞥得他就近在身旁,知他不會輕易離去,餘願足矣。
像是被遺忘了存在的将軍咳嗽兩聲打破他二位的心無其他,略是窘迫地自言自語:“坐得腰疼,我也去玩球。”
将軍說完不等餘下二位應聲便倉皇離開,步子邁得又大又快。不知是何故,淨玉玦覺得那巨狼将軍的慌張十分有趣忍不住嗤笑出聲,将臉往巨狼皮毛裡埋。胤善被他笑得心軟,難得也癡癡跟着一起笑了。
昔日苦楚刹那間變得輕于鴻毛,随着拂過的細風遠遠而去于九霄之外煙消雲散。胤善伸手撩起淨玉玦唯一剩下的黑發,繞于指間把玩:“為何隻剩這一縷是青絲?”
淨玉玦從巨狼皮毛裡擡了半面臉,隻露出一隻眼睛看向胤善:“興許,是為了讓你記住。”
胤善輕輕笑了笑:“我怎麼會忘。從你給我那枝桂花時起,便是想忘也忘不了了。”
送桂花的不是他。淨玉玦一下子便坐起身,吓得胤善松開手面有驚詫地看來。他察覺失态,緩了片刻才慢慢站直細整了衣衫袖袂,道:“胤善,你仔細瞧瞧我,記住我的神情舉止,哪怕有朝一日世上出現與我容貌一緻的神仙,你也莫要認錯了。”
胤善自然随他一道坐正了身擡頭看去:“世上隻有一個你,我豈會認錯。”
你要瞧得仔細,記住眼前這個我。淨玉玦也不明白心中何故如此着急,隻知道這般并非他自己往日的行事作風:“不是戎弱。”
他的異樣太過明顯,胤善不由得詫異起身:“你不是戎弱?”
不是。
僅僅隻是兩個音罷了,卻卡在喉頭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既然已經與戎弱定下有關胤善生死的言契,便不能因他一時的傷悲而讓希望變小。淨玉玦忍下心裡的不痛快向胤善笑道:“我若不是戎弱,又能是誰呢?”
“可你剛才——”
“我懂了愛之欲其生……”他搶過胤善的話,不擇言語地胡亂說道,“也有了牽腸挂肚的風情與月意,成了你眼前這般凡夫俗子,哪裡還算得上是個神仙呢?”
胤善松了口氣:“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這又當真算得是不擇言語的胡說亂道麼?
淨玉玦暗歎一聲笑起來,喚道:“胤善。”
待得聽見之人擡眼看來時他吹去一陣風,風裡卷着姹紫嫣紅的花瓣,一下子,便改了天色——這是當年瑤禮覺得好看而生歡喜的景色。
“你若不嫌棄,便容再我取一把春晖桃花雨,贈入你夢中。”
胤善驚訝地睜大雙目怔怔看着眼前歡笑的淨玉玦,不由自主起身靠近前去,卻又因忽然的回神而慌忙退開幾步,不經意間碰了碰自己的唇,詫異萬分。他以為淨玉玦定是已經察覺他那極力克制的小小欲望,不禁是垂下目光有些忐忑。
“那你呢?我在夢裡等來了桃花雨,可也……等來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