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之下兩道黑影迅速沒入王宮高牆内,夜衣鬥篷滑落與衫擺融成一體沒了痕迹,再從牆影中出來時便隻是尋常的一男一女。
“我先回房了,你自便。”
“你别急,難得他不在你身邊,正好我也有話要同你說說。”猊缺攔下要走的禦寫憂,擡眼四顧不見有下侍這才捉了他手腕飛上最是僻靜的那處宮牆屋脊,盤腿坐下。
可禦寫憂不坐,拗着抽出手,隻想快些聽他說完回房去:“你又想說甚麼?”
猊缺用力拽他坐下:“不是你不愛聽的,坐下坐下。”
默口僵持小片刻,禦寫憂這才勉為其難盤腿坐下,絲毫沒有女子端莊的氣質。他平日裡那些知書達理全是學着凡人中的貴女依樣畫瓢,從築绮王的前世起學了百年才有所成。可若築绮王不在他便記不住保持,白穿了一身霓裳羽衣。
猊缺全都看在眼裡,卻從不幹涉過多。
“你我多久沒坐下來閑談過了,啧啧,可惜嘴裡少了東西。”
禦寫憂斜睨他一眼,從懷中取出荷包:“手伸出來。”
不需明說猊缺便了然笑起來,挽了衣袖伸手去接:“這回是花生還是瓜子?”
禦寫憂哼笑一聲擡眼得意睇他:“是你沒吃過的蠶豆。”
猊缺低頭看看手心裡的豆子,拿起一粒抛入口中咔嘣嚼起來,點點頭:“拿來磨牙正好。”
“也就你的牙才能拿這麼脆的東西磨了。”
“唉,吃慣了凡人的食物,難免牙變軟了。你的牙,還同過去一般無堅不摧?”
禦寫憂本是勾起嘴角在笑,聽得猊這句話不由得僵住幾分,爾後才道:“妖吃多了凡人的食物,便能成為凡人麼?”
猊缺又扔了一粒蠶豆入口嚼吧着:“不能。”
禦寫憂垂下眉眼。他自然知道不能。
“不能。”猊缺再次言道一遍。
禦寫憂擡頭看向他,正好也迎上他過分認真的眼神當下便悟了這句不能是指的什麼。他當即冷下目光站起身,有些不快了:“我知道不能,也說過這是最後一次。”
猊缺故作沒聽出他言語的不滿,依舊目及遠處不看他:“一味的迎合隐瞞,便能讓事情如願麼?”
一直以來都刻意避開要害的箭矢不偏不倚刺進了禦寫憂僞裝成铠甲的軟肋裡,霎那間的鮮血淋漓叫他暴跳如雷:“我着女子衣裳還是着男子衣裳有何區别?!難道要脫光了才叫真誠?!”
猊缺便也站起來好言繼續道:“凡人有句話說得好,長痛不如短痛,短痛治病,長痛要命。你若打從心底願意抹胭脂戴珠钗也就罷了,反正我瞧着是賞心悅目。可去見仙君的時候你為何要做男子裝扮?況且我指的也并非是衣裳的事麼。”他說着拔下禦寫憂頭上的步搖,“你們要成婚了,他早晚會知曉實情,不如早些告訴他的好。你想想,他把你當成寶貝捧在手心,說不定知道後反而憐惜你的遭遇,還會感動不已呢。”
“他的上一世你不在,我原諒你對我說這番話。”禦寫憂奪回猊缺手中的珠钗轉身躍下宮牆。
珠钗是築绮王上一世送他的,已經是已逾百年前的事了。
與這一世的榮華富貴不同,築绮王的上一世名叫章從安,乃是個家境貧寒的書生,連手中僅有的兩三本書也是人家可憐他送的,被他翻來覆去看得連裝書的麻線都快磨斷了。不過他好歹生了副還算周正的皮囊,帶着那股子儒雅的書卷氣便顯得比得好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俊俏,不知不覺便入了教書先生女兒的眼。
那阮姓的姑娘疼惜他,便将私塾中的舊書借給他看,也許他在父親授課時躲在窗外偷偷聽。二人在那時執手動情許諾今生緣分,隻等他考上秀才便去提親。
可惜上天不垂憐,他日日苦讀考了五年仍舊沒考得上,阮家嫌棄他無才無德配不上自家女兒,強迫姑娘在等得人老珠黃前嫁了他人。
當禦寫憂好不容易找到落魄的章從安時,他幾乎快因為意志消沉無心生計而餓死。禦寫憂一面罵他沒出息一面找食物喂他,生的熟的葷的素的都試過了他就是不肯吃,連眼睛也不肯睜開隻念着遠嫁他人的阮姑娘。
姑娘二字聽得多了,禦寫憂一怒之下換上女子裝束抓起飯菜往章從安嘴裡硬塞,邊塞邊道:“隻要你肯好好活,我嫁給你。”
“阿禦!”孤坐房門外的築绮王見禦寫憂總算是夜遊回來,迫不及待起身迎上前握住他雙手,“手這麼涼,你去哪裡了?”
禦寫憂柔和笑道:“去和兄長說了幾句話。你怎麼在門外等不進去?”
“你兄長還是不肯答應我們的親事?” 築绮王有些着急了,“原本是請他代替你雙親來入禮的,可這……他要如何才肯答應?”
說來倒并非是猊缺不答應,而是禦寫憂心裡害怕重蹈與章從安的覆轍才特意找來既是戚又是友的猊缺,編了這般借口讓他承下了罪過幫忙拖延婚期。雖是覺得對不起他,但除此之外也别無他法了。
“兄長……是代我爹娘來轉達這個意思的,他們不願我遠嫁。”
築绮王歎口氣,絲毫未察覺禦寫憂臉上愁思:“可我們的親事好不容易才說服群臣博得勾考大人的允許,再拖下去隻怕大臣們又要反對了。”
禦寫憂明白此事早晚要解決已是不能繼續再拖延,便是勉強笑笑:“我再勸勸兄長。”
“好。”築绮王當即便欣喜笑了。
一如當年從失意中走出來勤耕勞作的章從安買來珠钗做彩禮向謊稱落難孤女的禦寫憂求親得願時,那般欣喜。
那時候禦寫憂也無所畏懼一心隻想着要報恩,不曾仔細思量過自己與尋常女子的區别,直至在媒人作證下拜過天地入洞房,脫下令他覺得别扭的霞帔紅袍。章從安看着他那十分奇怪的身體驚恐地滾下了榻,一連駭聲質問他好幾句你是個甚麼東西。
天亮之後章從安攆他走,卻又忽然撲過來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一言一語述說着愛意,許下了要和禦寫憂來世再續前緣的誓約。
若非當年心灰意冷前還抱有再等他一世的念想答應了,想必而今的禦寫憂也不會出現在築绮王面前再次應下婚約。
“你早些休息。”
“你也是。”
目送三步一回頭的築绮王依依不舍離去後,禦寫憂推門入了房中行不過兩步便停下,出神地凝視地上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