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寫憂的心,也如那張木桌,頃刻間便被燒成了灰。
見得禦寫憂輕衫出門戰衣而歸哭得雙目紅腫卻并無血腥之氣,猊缺便已心知肚明:“你沒殺他?”
“他讓我留他一命,當報恩了。”禦寫憂一言帶過,轉而另道,“我要離開築绮,但也不回空曳歸,你呢?”
“我麼……”猊缺面帶笑意尋思着道,“此次離家是為陪你出嫁,如今婚事作罷也隻好回去了。你不用遵守的族規,可我不得不守啊。”
環視一圈僅是住過三年卻充足得像三千年那般長久的宮殿,禦寫憂收回視線對猊缺道:“走罷,沒必要再逗留了。”
猊缺定睛看得禦寫憂片刻,才點頭。
從着急跑來禀報的下侍口中得知禦寫憂要走,築绮王甚至未有怔愣半刻立即追了去,臉上還糊着黑碳灰。
高頂長廊盡處的院中,禦寫憂與猊缺被平日裡服侍的下侍們圍住阻攔去路,他們念及昔日情分怕傷及無辜沒有強行離開,才給了築绮王最後見他一面的機會。
遠遠能瞧見禦寫憂身影時築绮王停下腳步,平複了因奔跑而來的喘息才再次移步向前,走過長廊立于禦寫憂面前。下侍們見陛下總算趕來紛紛退居一旁候着,留出讓他能走近禦寫憂的路。可他卻不走了,立于兩丈開外欲言又止地看着禦寫憂,滿腹盡是愁腸百結。
“沒想到你會來送我。”是禦寫憂先開的口。此時再見到曾傾心以待之人,竟是不見半點喜悅,“多謝。”
這個謝字言明了禦寫憂的生分,築绮王剛想說的挽留之言又被推回心底,沉默片刻重新另擇了一番語言道:“我還能再見到你麼?”
“見我做甚麼?”
“就……看看你。”
禦寫憂走到他跟前:“那你多看看,看夠了,就不會想着還有以後。”
築绮王驚詫于他能毫無波瀾地說出這番話:“你當真要這般絕情?”
“絕情?”禦寫憂聽後有些生氣,“逃避的人是你,拒絕的人也是你,你哪裡有臉還指望我死乞白賴繼續盼着你接受?!你丢棄我們之間的情意,我自然也将其視之為草芥。誰撿,誰賤。讓開!”他稍是用了些力推開築绮王,走上長廊往宮門而去。
雖然知道那越走越遠即将再也不得見的并非是一直以來珍惜愛護的“阿禦”,可正因知道築绮王此時才會心如刀絞,踉跄追着禦寫憂的身影哽咽着大聲喊:“我自始至終從未變過,是你,是你處心積慮要欺瞞我。我沒有變過!我沒有變過……!阿禦……阿禦……!我對你情堅不渝從無半點虛假,桃花林下的誓言更是發自我肺腑。阿禦,我是真心想與你白頭偕老相知相伴。可、可你……你的身體那般詭異……你定然會理解我的對不對,阿禦……你要理解我,别怪我……阿禦,你等等!”
猊缺無奈長歎一聲,快速跟上築绮王身邊抓住他的肩好言勸道:“别追了,追上你又能如何呢?你想娶的阿禦不在了,除非你能接受真正的他,否則追上去也不過是互相傷害,何苦。”
築绮王用力推開猊缺,卻已然是再也追不上遠去的那道身影,隻得哭喊着:“來世……等我轉世投胎了你再來找我!今生不行但來世一定可以,來世我定能傾心于原本的你,不用扮做女子模樣也定能讓我情有獨鐘。你要再來找我……要來……我等你,我會一直等你……!禦寫憂!” 他終于喊了他真正的名字,“你要來,我等你!”
猊缺拍拍築绮王的肩以示寬慰,末了一躍向前追上禦寫憂,跟于他身旁走了幾步思忖片刻才道:“他叫你名字了。”
禦寫憂冷淡應道:“那又如何,你不也一直這麼叫我的。”
“斷情絕愛固然好,可不許鬧别扭。”
禦寫憂忽然停了步子轉身面向猊缺,面無表情問道:“我看起來像是在鬧别扭?”
“像。”猊缺笑道,“每回你鬧别扭,便不分青紅皂白對任何事情都決絕,連走路時的步子也變得快了些。”
“我從未像此刻這般生氣過,可又不知究竟因何而氣憤。人心太難懂,既想一直拴着我,又不願拴着的是我,他捏造出一個符合他幻想的阿禦,擅自以為那便是我真正的模樣。簡直可笑。”他說罷轉身繼續往外走,“當真想要我,又何必等來世。”
猊缺自然是要跟上去的:“可給了他擅自幻想機會的,正是你自己。你若是以原本真實的模樣與他相處,便也不至于鬧成這樣。”
“莫非還是我的錯了?”
“并非全然無錯。”頓了頓,猊缺才冒着讓禦寫憂大發雷霆的風險繼續道,“别說是儒言,換做任何人任何妖,想必一時之間都無法接受。你不妨多給他幾日來面對,他未必全然會拒絕。你就是心氣太高,又任性。”
禦寫憂果真生了氣:“你說我任性?!”
猊缺繼續慢慢說道:“你仔細想想自己從小所做的事。不願分化為雌獸便逃出空曳歸,後來又不願分化為雄獸而逃離落雷神迹,說要報恩便跑去找儒言成親,他被你吓到說了幾句重話又立刻要走。這還不任性麼?”
禦寫憂不禁慢下步子,半晌後才開口:“他還是章從安的時候,我沒有立刻便走,而是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接受。可他最後,在我面前自殺了。儒言也不會接受我的,看過他那雙眼睛我便知道了。”
猊缺也不好再多管閑事,便拍了拍禦寫憂的頭:“唉,若不是空曳歸有不得與凡界來往的規定,我倒是想再陪你些時日。你可千萬别趁孑然一身的時候太逍遙自在,不然我會妒嫉。”
“固化守舊的破規矩早該廢了。”
可規矩畢竟是規矩,雷麟王之所以默許禦寫憂在外遊逛無非是因為他再也無法分化。而猊缺從走出落雷神迹那瞬間起,便已然失去自由,注定要為了助力雷麟一族升神格而自律一生。
此次悄悄出來,想必空曳歸裡等待他的便是最嚴格的處罰了。
猊缺側目看一眼禦寫憂,臉上雖是挂着笑意的,卻依舊透着一絲失落與羨慕。
“阿禦姑娘——不對,陛下對我說你即非女子也非男子。”宮城厚重的大門就在眼前時,大祭司悠然從一旁的石柱後走出來站定在他二位前去的路中間,攤開手,“陛下命我來收回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