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已長出一棵梓樹,破開翻湧的怨邪兀自茂盛。孩童歡愉的笑聲穿透晦暗溢滿宮城,不需刻意去聽便已覺溫馨。殿内三位正是詫異間,濃霧中便跑出來三兩名童子在追逐,跑着跑着沖散了怨邪。築绮王不見了身影,那處他先前站立的地方隻剩下那棵參天梓樹。
樹下坐着一對夫婦,妻子一面唱歌一面給女娃子梳頭,丈夫撿起石子遞給男娃子教他打彈弓。還有幾名調皮的童子在爬樹,隻因樹上有鳥窩,他們要去瞧一瞧掏一掏。彈弓飛偏打中了爬樹童子的屁股,疼得他哎喲一聲叫。樹下的父子樂得笑起來,惹來娘在訓。
爹娘在,才有家。
胤善心中有觸動,不知怎麼竟就泛出淚光來。他擡手按住雙目不讓眼淚再出來,氣息卻是無意間起伏得大了。
淨玉玦走到他身旁擡手撫上他背心:“善兒乖。”
他從未如此叫過,胤善不禁覺得别扭又好笑,半點黯然神傷的心思都沒了:“不許叫我善兒。”
嗯嗯應了兩聲,淨玉玦立馬改了口:“胤兒乖。”
胤善皺起眉頭斜眸睇他,壓低聲音道:“你這是要我也叫你戎兒弱兒?”
“許我叫得,自然也許你叫得。”
“你說的。”胤善湊近淨玉玦耳邊輕聲喚他,“戎兒,乖。”
淨玉玦打了個寒顫收回放在胤善背後的手:“罷了,以後誰都不許将名字拆開來亂叫。”
胤善抿唇忍住笑意,點點頭。
自孩童渴望之心中生出的美好幻象持續近兩個時辰才趨于淡散,滾滾濃煙已不複。那棵枝繁葉茂的梓樹變成了白發稀疏形如枯槁的老人,僅憑身上的衣着與領口隐約露出的軟胄顯示出他真實的身份——築绮王儒言。
“阿……禦……”築绮王佝偻身軀顫巍巍向半人半獸的禦寫憂走來,滿是褶皺的臉上挂着笑。
禦寫憂忽然便心軟了,迎上前去接下築绮王伸來的手不再想着要取他性命。
築绮王上下打量着他這副面容,沒有半分驚詫害怕:“阿禦,你要走了麼?”
遲疑片刻禦寫憂才點點頭,張了張嘴,又合上,攤開築绮王的手在他掌心間寫字:恩怨已了,再無瓜葛。
築绮王立即緊緊握住他沒來得及抽走的手,哭得老淚縱橫。禦寫憂抽出一隻來替他擦眼淚,末了向他露出些許笑容,轉身飛上了雲端。築绮王蹒跚追了幾步仰頭在喊他,阿禦阿禦的,一聲比一聲沙啞,卻沒能換來禦寫憂片刻間的回眸。
胤善此番見築绮王可憐動了恻隐之心,便也不再打算殺他:“我的那些随從呢?”
恍惚尋思了許久,築绮王才讷讷道:“都死了,都被我下令殺了。”
“屍首在何處?”
“扔進了大海喂魚。”
胤善聽得又生了怒火:“你為何要殺無辜之人?!”
築绮王卻是呵呵呵笑起來,甩着衣袖蹒跚往殿内走去:“難道皇子的手就幹淨?帝焉的皇帝每年殺人數千,餓死的、病死的、枉死的。我殺人姑且還有個說得通的理由,你們帝焉呢?”
胤善松開緊攥的拳頭垂下視線看向築绮王幹癟的手,末了闆正手掌以氣為刀切下了他一根手指算是替那些侍衛報了仇。
示穹之脈的力量沒讓築绮王覺出太多疼痛,反倒是哈哈笑起來,舉着斷了食指的右手道:“像個鳥爪子。”
“我們也走罷,該回帝焉了。”胤善不忍心再看他,便是轉過身準備走。
聽說他們要回帝焉,癱坐長椅上的築绮王嘶聲問道:“長生丹你不要了?”
淨玉玦聞言停下來回頭看他,而胤善全然當做沒聽見,投以流光縧纏住淨玉玦腰身帶他回到了雲端之上。
其實随行而來的侍衛中有一人是太後親信,行的是監視之事,故而他才必須拿一顆真正出自築绮的丹藥回帝焉。如今監視無人,丹藥自何處來不是來。
見得仙君回來,玉子兒立即迎上前左右查看,問道:“龍太子說您受傷了,傷哪兒了?”
淨玉玦按住玉子兒額頭推開他:“胤善替我治好了。”
“胤善豈會治病療傷的,快請藥天為您看看。”玉子兒拉不動淨玉玦便跑去請來藥卿,“請藥天為仙君瞧瞧傷。”
擡眸看去時便與藥卿身旁的淺黛對上了目光,淨玉玦微微颔首算是謝過她教授胤善術法。淺黛開口欲要言語,轉念思索間又閉上了唇,隻輕輕點頭。
藥卿近得淨玉玦身邊來托起他手腕問了脈,臉上神色淡然無改變:“的确不像是受了傷。”
“可是示穹之脈的力量?”龍太子問話時不由得向胤善投去目光,便是笑了又道,“至少往後不必擔心承合新故之術了。”
這個術法胤善曾在兒時聽戎弱提起過,知是為了轉移自己的傷病而施下的。他沉默片刻問藥卿:“承合新故之術有解麼?我不想将自己受的苦轉嫁給旁人。”
藥卿睇一眼淨玉玦,歎氣搖頭:“無解。”
“好了好了,比起我反倒是猊缺和禦寫憂傷得更嚴重。”淨玉玦打斷他們郁郁怏怏的言語,轉而将話頭轉向禦寫憂,“禦寫憂的嘴受了傷,說話有些不利索。”
禦寫憂正蹲于猊缺身旁在意他傷勢,聽得仙君點名自己的嘴便怔愣了半晌。猊缺一見他這般模樣便知是仙君言語有真,低聲追問起來,勸他有傷切莫隐藏,趁藥天在此早些醫治好了才是。可禦寫憂不願讓那屈辱之事鬧得神妖盡知,踟蹰多時才隻面向猊缺大張唇齒,勾開嘴角亮出腔壁上的符文。
猊缺湊近仔細一看,皺眉困惑問道:“這是甚麼?”
禦寫憂合上嘴,半晌後才在雲上寫下了一行字:符文,心言反。
“他給你刻的?”猊缺激動地要爬起身,卻因皮肉僵硬而起不來,“他怎能這麼對你?!”
禦寫憂也答不出來,那個看似直率單純的儒言怎會如此對他,怎就突然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無意間瞄得一眼的淺黛開口道:“符文并非師姐精通之道,得問問字和師兄才能解。”
“能否請音天——”猊缺話未說完禦寫憂便握住他手臂,搖了搖頭。
禦寫憂站起身向藥卿拱手躬身行大禮,一字一頓努力表述道:“可否……懇求藥天……務必……治好猊缺?”
“我原本便打算帶他回藥廬,算是平日裡向雷麟取藥的回禮。”藥卿沉吟片刻來到禦寫憂跟前,又道,“讓我看看那些符文。”
頓了頓,禦寫憂才乖乖張開嘴。
淺黛便也湊前來看,問藥卿道:“師姐如今連符文都有法子應付了麼?”
藥卿未應她,對禦寫憂道:“你也随我來藥廬,文天得空我帶你去見他。”
猊缺聞言正喜,禦寫憂卻是搖着頭後退幾步,再次向藥卿行過禮拒絕了,誰也問不出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