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好些妖并未入房去睡,反倒是玉子兒睡得最不省人事。薄棠斥給潮湆擦了臉便退出屋外放好木盆,剛上房頂準備歇息片刻便見得洌滳不知何時早已坐在此處盯着手裡的布片發呆。
此時再走似乎不大妥當,薄棠斥隻好過去在洌滳身邊坐下:“你不去找蘇芳?”
洌滳将手中的布片遞給薄棠斥,等他看過還回來時便又小心翼翼疊好放回腰間:“他并非是個耍小性子的人,要走便是真的走了。妖不會看仇敵的幼子可憐可愛便留下個禍患,可人,似乎并非如此。我始終無法明白蘇方要救那個采妖人的心思。”
“以前在浣甯山時,仙君便常說凡人心思難懂,猜不透亭涵在想甚麼。但,仙君還是每次都會去琢磨,琢磨不明白便找來亭涵直接開口問。問不明白也不打緊,索性由着他便是了。”薄棠斥長歎一聲,“世間萬物皆有靈性,有靈則異,萬象包容而合,不合而分。仙與人是如此,妖與人亦是如此,甚至妖與妖同樣如此。”
此番話中真意洌滳聽出來了,他以眼角餘光瞥去一眼:“蘇方死不了,等潮湆的事塵埃落定我再去尋他也不遲。”
人雖不會死,可心會。這句話薄棠斥并未說出口。
旁邊屋子的門忽然開了,淨玉玦從裡頭溜出來借着月光往村外去了。薄棠斥與洌滳見狀正打算跟上前去卻被悄悄跟出門的胤善擡手制止,便又坐了回去。
出村後淨玉玦飛去了霧河山,立于林間深處四下裡張望,轉了好幾個圈終于将身披流光縧的胤善給瞧見了。他擡頭望着藏身于樹枝間的胤善,勾勾手指示意他下來。
胤善躍至他面前收好流光縧,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淨玉玦道:“你探一探這座山的山神,我察覺不到氣息。”
大緻明白了淨玉玦半夜來此的緣由,胤善遂未再多問,便依他所言施法探尋山神所在。金霧浮地衣,已漫過整座山,好半晌才總算于一處懸崖壁洞中尋得些許微弱的靈息。
“尋到了?”見胤善睜開雙眼神色松弛幾許,淨玉玦才問。
“有一絲神力,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無妨,帶我去看看。”
胤善默默伸出握着流光縧的手等着淨玉玦來牽。淨玉玦垂目看得片刻本想去抓他的手,可又在将要落下時頓了頓,轉而輕輕拿起流光縧攥在手心間。胤善上移目光至得他面容,又在他擡眼看來時迅速别去一旁,故作漫不經心地看向山頂,将掌心剩下的流光縧纏緊在手腕。
“抓穩了。”
淨玉玦嗯了一聲,似乎是在笑。胤善此時不敢轉頭看他,扯了扯流光縧便拉着他徑直朝山洞飛去。
山洞于斷崖之下十丈,掩于青蔥茂葉裡,直到胤善撥開一條路來淨玉玦才看見漆黑的入口,對山神的氣息有了些許察覺。他不禁暗自嘲歎自己五感不覺,無奈又失落。
前方的胤善摸向腰間尋了尋,轉頭對淨玉玦道:“我沒帶火,得勞煩你引一些光來。”
淨玉玦覺得他太客氣,有些不滿:“怎麼少了一句謝謝。”
胤善怔愣一下:“謝謝。”
“驸馬客氣。”淨玉玦說罷請來月光滿盈深洞間,自顧自往前走了。
胤善立即追上前去解釋:“旁人說笑的話,哪能當得真。”
淨玉玦突然停下步子稍稍向他看去,挑了眉眼笑問道:“就許你那位‘旁人’說笑,不許我說笑?”
“你這話……”胤善吃不準他态度是喜是怒,尋思片刻剛要言語,淨玉玦便已然走到前頭去了。他拽了下流光縧迫使淨玉玦停下,這才大步上前去,問道,“你在意會介合的那句話?”
“豈會,你若能成親我高興還來不及。”說完這話淨玉玦自己先怔愣了一下,心中似乎并沒有真的很高興,反倒是有些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痛快。
胤善也不痛快,冷下臉去問道:“你找山神作甚?”
淨玉玦解下流光縧扔回胤善懷中,一面往裡走一面道:“山水有靈,每一方皆有神明庇佑,萬物生則神明生,萬物滅則神明滅。郎中說山裡挖不到人參,我便猜想許是山神也傷了根本。即為仙列之友,理當來探望一番。”
洞府深處擺有一處破朽的小神壇,木料已泛黑,其上立着一塊輪廓模糊的石像,及成年男子小臂高矮,不見五官神姿,隻勉強瞧得出是端坐着的。
神壇之上左右尋不見山神牌,淨玉玦索性作罷回到神像面前:“本仙淨——”他猛然想起來及時收了話音,就此将仙号按下不提,“路過此地,特來問候。不知仙友何在?”
一旁的胤善沒往深處琢磨,以為淨玉玦收話音之前想說“本仙君”,便悄悄瞥得他一眼,隻歪了腦袋湊近前去低聲道:“難得見你端架子。”
淨玉玦便也低聲胡說八道起來:“我本來打算報仙号,可惜記不住,架子端到一半,散了。你瞧,都惹得山神嫌棄不肯出來相見了。”
胤善低頭嗤笑一聲。
他這一笑倒是有幾分瑤禮的氣質了。淨玉玦不禁在心中想起這小子的百般面孔,便也和顔悅色許多。
“仙君說笑了,并非是小仙不肯現身來相見。”石像嗡鳴幾聲飄出幾縷仙氣彙不成形,剛是聚攏便又飄蕩着散開,“實在是力不從心。霧河山靈脈受損,小仙法身自然大破,不能拜見仙君,還請仙君恕罪。”
淨玉玦擺擺手,問道:“如何才能幫你?”
“靈脈天成,隻要山不死,終有一日小仙便能再複昔日榮光。若是山将死,仙君做再多也不過是救急難救疾。不如一切交由自然大道。”
“可若是人為使得山死——”
淨玉玦輕輕握住胤善的手臂打斷了他的話:“那也是自然大道。”
山神呵呵笑起來:“仙君說得不錯。山若因凡人而朽,那便正是因為山該因凡人而朽。若是未因凡人而朽,便也是因為不該因凡人而朽。”
胤善微微皺了皺眉頭:“我不信你們的自然大道,已有的我不會放手,沒有的我便去争。世上隻有我想要的與不想要的,沒有我該要和不該要的。”
山神聽後大笑道:“這又何嘗不是你的自然大道。”
淨玉玦也笑了片刻,末了一揮衣袖拂去神壇上的枯朽使得石像細緻許多,似有感歎道:“唯有自然難料結果。”
山神應道:“亦是唯有自然能料結果。多謝仙君替小仙拂去塵埃。”
“既然來了,好歹是要做些甚麼。你歇着,我們走了。”
“恭送仙君。”缥缈的仙氣努力聚于半空之上向淨玉玦行禮,直至他二位走遠了才回到石像中。
從山洞出來時天已起了朝霞,淺渡一層湘妃色于雲下,挑撥了幾許金。淨玉玦擡頭望見難得有了好興緻,沒接胤善遞過來的流光縧抓住他的腰帶縱身一躍上了雲端飛入霞光裡。霞光逐漸是清明了,披在他二位身上仿如金晖寶光,平添了許多神聖的脫凡之勢。
胤善歪頭仔細端看他,還未看夠便已然至得村長家的上空,趁着四下無人落了下去。剛是沾地站穩,淨玉玦掀下蓋于周身的光輝朝霧河山輕輕一擲,便将這靈氣自成的蟬翼之衣披在了山體上。胤善見此想學他動作,卻被他按住雙手:“晖衣不常有,我用不上了,你可以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