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明白了戎弱在做什麼,奮力将煞氣彙聚在緩緩擡起的右掌上。
戎弱瞥去一眼,雖然有所警覺卻以為他是打算沖破障界便并未特别在意。
神骨有自護之力,他無法自行敲斷便隻得委托大師兄,幸好這東西斷去後便不再自護,才讓他有機會阻止師父施救。周遭的煞氣不斷聚向蒼彌的右掌漸漸成了小小漩渦,他便拼盡全力一掌拍向斷骨處,将眼見便要連合的神骨全全震碎,再無複原的可能。
戎弱也被震得後退幾步:“你在作甚?!”
煞氣沖破障界噴向四方将蒼光沖走,蒼彌慢慢走向戎弱,已然不複往日俊朗的臉扭曲着,變了形:“殺了……我……”
“不行。”
“殺了我……”
“不行。”
“師父……”蒼彌将臉埋進戎弱的肩上,“我好痛苦……殺了我……讓我解脫……”
戎弱抱着他,不再拒絕。他也不再嘗試替蒼彌重接神骨,也不再淨化他,反倒是用神術将煞氣暫且封滞在他體内強行贖出神智。這般做的後果自然有反噬,可蒼彌都決意要赴死了,又有何不可呢。
“師父,時候快了。”蒼彌摸了摸自己的上腹,“我跟着師父去過許多地方,可還未去過忘海。曾聽炅尋師兄說忘海的朝日很美,我想請師父陪我去看看,了卻一樁遺憾。”
“你想去的,我都随行。”戎弱笑道,召來烏雲。
蒼光明白此去一别便與這二位要隔萬年才能再次相見,便于大山之外伏地拜别,許久都未起身。
忘海茫茫靜無波濤,戎弱尋了一處斷崖落下,等着日過海夕現明月,讓烏雲獨自歸去。
烏雲直上九霄漸是洗去穢濁融入紫金晚霞中,又随夜色而隐去,再現身時,已然是淨白。
那九霄之中、雲榻軟卧之上數日未見動靜,但殿前依舊無聲無息地站着十位司天。不知是哪裡傳來一聲鳳鳴,有些遠,卻又足夠清晰,雲榻上的神仙似乎被驚動了,伸出一隻形如枯槁的手破開垂幔搭在榻邊。片刻後他撐着雲榻緩緩坐起身,撩開垂幔環視一圈齊齊跪下的司天,伸下一條腿踩着地面。白得有些刺眼的頭發披于背後融入了雲中,有一簇牽連着幾縷繞過因支撐身體而聳起的肩垂落到胸前,早沒了一絲的墨黑。
“蒼彌呢?”他開口問道,有一絲沙啞。
天帝擡頭看向他:“師尊為何不問沒有三界之主的這萬年,芸芸萬物是否安好。”
戎弱不答他,未有穿鞋便徑直起身下榻往外走,寬松的衣衫随他大步向前而左右搖擺,輕拂過院中跪拜的神仙。
“師尊,您要去哪裡?”炅尋追出來,大聲問道。
戎弱取出體内别涯的殘魂一揮衣袖還入他體内,頭也不回地飛向凡間。
此去已過六載有餘,帝焉早不複往年民不聊生的模樣已是安定下來——這并非全是胤善的功勞。
自從那日汝陵曆經煉獄得神明降世後,帝焉各個郡的百姓便紛紛揭竿而起,以皇帝無德惹天怒降災之名奪去郡守的大權占地為王。朝中無臣軍中無兵,空留胤善一人獨坐帝椅望着殿外蕭條的皇宮,等着義軍攻進來。他放出了話,各郡的将軍無論是誰,能進宮将他從椅子上拉下去者,便是這片疆土的新主。
他等了三年,曾在聞宵有過數面之緣的魯将軍終于帶着人馬踏破宮門浩浩蕩蕩走進來。那身铠甲雖然舊了,卻沒有絲毫的血迹,還是當年胤善曾見過的幹淨樣子。
魯将軍取下頭盔夾在臂彎間,走到台階下:“你曾說過要改變帝焉,這便是改變的結果?”
胤善竟是笑了,起身讓出帝椅:“請。”
魯将軍瞥去一眼,并未動:“入城後,許多百姓前來為你說情,如今城中還活着的人皆是被你與你的親衛所救。你有如此神威,分明能為帝焉為百姓做更多善事,國泰民安指日可待,可為何你稱帝後卻持政不勤?當年在城牆上說的那番豪言壯語,竟全是虛言麼?!你看看如今的帝焉!遍地是戰火處處有流民,這一切你原本可以阻止!”
“我被遮住雙目幽禁五年從未見過一絲光明,誰來阻止過?”胤善大笑着往殿外走,“誰都不曾救過我,憑甚麼又要我去救人?!全都毀了才好!”
“拿下他!”
魯将軍一聲令下,侯在殿外的将士便亮出早已出鞘的兵刃壓向胤善逼迫他跪地不能動彈。
“将軍,是否斬下他的人頭?”千長問道。
大步出來的魯将軍見胤善未有反抗,便生出了一絲憐憫:“傳說妖太子胤善殺不死,不用費這個力氣。押入大牢。”
入牢的胤善癱坐在牆角處多日不見一動,昔日交好的那些妖除了裳羽偶爾化作翠鳥停于窗棂上來看看他,便是再無誰顯身。
大災之後龍太子也跟去了天上,自此再未回來。幾隻妖無處可去便在城中幫着百姓重建屋舍,之後索性安頓下來等着淨玉玦回來,心裡笃定那位仙君定然不會舍下胤善就此回歸天界。起初輕彩是想走的,奈何雲染要跟着自己二哥,而他二哥又念着神天現身救潮湆不願走,加上裳羽放不下胤善執意要留下,她也無處可去便罵了幾句胤善活該再未提過此事。
妖大都記仇,雖然留在汝陵卻也不願繼續出面幫胤善。
唯有裳羽可憐他。
之後的三年,魯篷生登基稱帝鎮壓各地暴亂改國号為盛,以長治久安之意。盡管時至今日仍有異軍鬧着分地而治偶起戰事,也全都不曾掀起任何大風大浪。那個看似繁華的大國正如胤善所期盼的那般,徹底覆滅。
魯篷生負手而立皇宮中的高牆之上,望着宮外新起的屋舍心中頗有感慨。他日思夜想也不明白,能如胤善,身懷絕技為何不用于治國,偏要将本就屬于他的江山富貴拱手讓人。皇權之高,即便許多人沒有追逐過卻也當是夢過的,夢萬民敬仰,夢名垂青史。
“陛下,您看!”他身旁的内侍指着天邊驚歎道,“天降七彩之光,定是福澤我天盛之兆!”
魯篷生随着内侍手指之處看去,并未露出太多喜悅。
那霞光飛天而下直落城外發出巨大的聲響,吓得經曆過那場大災的百姓僵硬在原地不敢動彈。
内侍也慌張起來:“陛下,那是阙台所在之處呀,莫非是那個不死的前朝餘孽……”
“派人去看!”末了魯篷生頓了頓,“不,寡人當親自前去。”
若要安邦必有統治,若要統治必生皇權。
得了皇權,哪裡還肯歸于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