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天空像梵高的畫,天地間的一切都随着夢境主人精神上每一次的動搖和鞏固,維系着動态的平衡。
嶽庸白确認了盛襄的靈魂。他的驚訝絕不比盛襄少:人是有自我意識的動物,在夢境中也一樣。比如人會夢到自己成為拿破侖、擁有同樣偉大的身份和功績,卻不會抹殺自我徹底變成拿破侖……
流放者肖恩·李·沃克又為什麼深信他是一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黑發青年?
那個最匪夷所思的猜想呼之欲出:這個世界的運行邏輯十分完善——哪怕是最優秀的遊戲架構團隊、一秒萬億次運算的人工智能,也無法僅憑想象描繪出一個如此顆粒度的世界。
除非,盛襄本就在另一個世界生活過,大腦才能自動完善那些主觀意識沒有觸達的角落。人腦是至今科技都無法破譯的超級電腦,相當于一個龐大的程序,能被想起的記憶隻是冰山一角,海面下的冰山相當于大腦在開啟記憶時默認加載的後台邏輯。
嶽庸白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一無所知。他跳上居民樓陽台,數對面的大樓,一、二...二十七層!然後驚歎于這樣高聳的樓房竟然隻是一棟普通民居。
随着他爬上更高的樓層,視野更加開闊,他看到無數高樓大廈構成了延綿不絕的水泥森林——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一個和平年代的人類城市!
“那個——”
出乎意料地,盛襄折返回來,仰頭望向飄然站在十幾層樓的……空調機箱上的男人。即便對被耍了這件事很生氣,盛襄也不想眼睜睜看着一個和他無冤無仇的人摔成肉餅。
“你在幹什麼?”盛襄煩躁地撓了撓頭發,“不管是不是做夢,都别想不開啊!先下來再說!”
嶽庸白耳朵一動,從數十米的高樓上一躍而下。
“不是直接下來!!”盛襄驚叫着閉上眼睛。
風瞬息凝固,世界猶如包在松脂中的甲蟲,封存在這一瞬。
當盛襄回過神來時,男人已經平穩地落在了他面前。
盛襄揉了揉眼睛:“你、你會飛?”
嶽庸白不會飛,但想象有翅膀。隻要盛襄希望他沒事,他就能安全落地。
“沒事就好。喂你——你為什麼會說我的語言?”
嶽庸白看着他,不說話。
盛襄自問自答:“或許是因為我穿越到了幾千年後的未來,結果你恰好學過古漢語?”
嶽庸白換回特彌爾語用于表達複雜語句:“嗯。你沉睡了千年,醒來後發現一切都變了,未來世界的人失去了藍天,文明摧毀了自然,病毒就要摧毀文明。”
盛襄眯了眯眼:“還有沒有别的?”
“人類解答不确定性的方式不外乎科學和宗教。若是後者,你就是來自高維空間的超人,或者更通俗的說法,神祇。”嶽庸白暢想,“你厭倦了高維的一成不變,選擇降維來到我們的世界體驗無常。”
盛襄點了點頭:“唔,這個說法不錯,我喜歡。不過有個矛盾,要是神也無法解釋自己,那神和人有什麼區别呢?反之若能解答,我們又在讨論什麼?”
嶽庸白放眼眺望,雲深萬裡天蒼茫,他淩厲的側臉湮沒在陽光的薄暮中,多了幾分溫柔。
盛襄眼中像是含了兩朵積雨雲,輕聲道:“又或許,我既不是一千年前的古人,也不是超人和神祇。我就是肖恩,是個瘋子神經病——這裡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我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上過戰場的士兵很容易得這種病。我接受不了殘酷的現實,所以幻想出一個理想的、和平的世界!”
沉默。
“這個話題就到這裡吧。”盛襄輕歎,“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所以我幹脆不去想。本來人過完一輩子是‘謝謝參與’,我抽中了‘再來一瓶’,本質上差不多吧,重在參與。”
嶽庸白的目光從天空落到盛襄臉上,帶着微末的贊歎。這個目光太專注了,像動物,不會和人一樣有接連不斷的雜念。所以被這樣的一雙眼睛注視着,甚至會感到心虛。
“現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你要去向嶽芳菲告發我嗎?”
“不會。”嶽庸白斷言。
“啊?”魂穿這種事穿古代就是妖孽,穿未來怎麼說也是人類未解之謎,絕對會被捉起來研究。
盛襄有些驚訝,想問為什麼,又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索性仰頭沖嶽庸白笑了笑,露出一顆小虎牙,幾分禮貌,幾分讨好。
一個鮮活的、不可預測的人類的笑容實在很有力量。嶽庸白嘗試模仿抽動嘴角,隻是速度太快、弧度太小,肉眼難以捕捉。
盛襄揚起一隻手,像地陪導遊那樣說:“跟我走,也不知道還能呆多久,我帶你逛逛去!”
柏油馬路起伏不止,兩邊是郁郁蔥蔥的梧桐和看不盡的高矮樓房,路人穿着短袖短褲,悠悠閑閑在林蔭下乘涼。
耳邊“嗡嗡”聲一路未停。循聲望去,嶽庸白側目望向樹冠,腳步放慢。
“那是知了。”盛襄對他說,“梧桐樹上藏着很多知了,它們在樹上叫一整個夏天。”
蟬鳴鳥叫,小橋流水,閑話家常,嶽庸白對這些聲音都非常陌生,聲音生機勃勃,比裝甲碾過土地、流彈爆破的聲音都更有沖擊力。
盛襄指着小河對岸的老式樓房說,“那是我家。再快點!你……”
嶽庸白鉗住盛襄的肩膀跳上圍欄,一躍跨河,落到對岸。
“你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路是人的定義。”
“那你還挺不把自己當個人的。”盛襄誇完,自己笑了幾聲。
或許美好總是短暫一些,面對近在咫尺的家,盛襄猝不及防地醒來了。
世界轟然崩塌,一切有生命的、無生命的都無差别地在畫中坍縮。
最後一縷夕陽從地平線上抽走,像一根掉落的絲線,綿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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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喂,醒醒!”
盛襄在硝煙玫瑰的氣味中醒來。原來蘭登為喚醒他釋放出大量引發亢奮的信息素。
睜開眼睛,盛襄頭痛欲裂,明明感覺睡了很久,卻反而更疲憊了。
“剛才我們應該被催眠了。還好你沒陷太深,否則睡得越久就越傷精神,我橫豎得把你揍醒。”蘭登将他扶起。
“催眠?”盛襄呻|吟道,“好嘛。都是假的……人家黑客帝國裡頭好歹還給個選擇,問你要吃紅藥丸還是吃藍藥丸呀……我選都沒得選,選來選去都是吃棗藥丸。”
蘭登伸手探他額頭,懷疑他發燒說胡話了。
盛襄言歸正傳,“咳,蘭登,什麼催眠?拿小鈴铛在眼前晃?”
“給你戴上頭盔接入神經網絡,再與審訊者的傳感裝置相連,就可以窺探到你的夢境了。幾乎沒有人能在夢裡守住秘密。”蘭登雙手交疊輕哼道,“裡頭那位這是拿我們當犯人了。”
“哦……”盛襄想到夢中的不速之客,轉移話題,“你夢到什麼了?”
蘭登眉梢微挑,看向他。
盛襄指指自己鼻子。
“嗯,我夢到了童年,我們一起在索菲亞基地的聖嬰院……肖恩,抱歉,久别重逢後我沒能第一時間認出你。”
“小事,别放在心上。”
“肖恩,你确實變了很多,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蘭登舒了一口氣,“也是,你很早就離開了聖嬰院,自由能滋養出完全不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