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潛到海平面下十米,可見度顯著降低,以人的視力,三十米深處已是一片漆黑。
深海動物的視力大都不好,甚至本身就不具備“視覺”這種感官,但其中不乏能依賴嗅覺在不透光的深海捕獵。
而“在水下聞氣味”對于用肺部呼吸的人來說,卻是不可能的。潛水者每一次呼吸消耗的都是氧氣罐裡的氣體。
也就是說,采藻人在水下根本聞不到天堂藻的氣味。
有了在船上飼養惡魔藻的經驗,盛襄更确信這個結論。這種藻類的生存必要條件與海水的深度無關,那麼最初人們把船籠降到三十米深處,哪怕人為增加了采摘難度,也不得不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規避氣味污染。
确定天堂藻在水下無法對他施行精神控制後,盛襄才決定下潛勘探。精神控制完全不在人力掌控範圍内,但若是物理攻擊,他和嶽庸白兩人協力還有反制的可能。于是制定了戰術。
盛襄潛入後将高純度的香水灑在身上,假定基于目前對天堂藻的研究正确,它将無法通過氣息辨别盛襄的位置。同時與惡種對戰經驗最豐富的嶽庸白一同下潛,織田葵負責接應,而其他奴隸親信則負責穩定船民情緒。
Plan A:理想情況,如有把握殺死惡種,當場殺之。
Plan B:如沒有把握殺死惡種,則考慮放棄。盛襄頭頂佩戴的運動捕捉相機将記錄下籠中惡種的形态,可以先将真相帶回船上。
PlanB的PlanB:如惡種的攻擊方式是他們始料未及、且無法逃脫的,就會面臨必死局面。以一個小時後為期,逾期織田葵必須解開船上連接船籠的鎖鍊,讓船籠沉入大海。香水編織的美夢破滅後,人們對于先知的信仰也會逐漸降低,當先知不再處于榜首,或許還有其他破局的方法。
盛襄栓好安全繩,一路下潛,經過漫長的黑暗,當潛水表顯示水下二十米位置時,他打開探照燈。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片觸手。它的身體是半透明的,照來照去,都隻能看到局部。
這是一隻很大、很大的水母。
你的繼承體到底是什麼?盛襄這樣問過嶽庸白,沒有得到具體答案,或許答案涉及到了什麼生化實驗的機密。但嶽庸白既然選擇讓繼承體陪他入海,就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一隻觸手擡起來探頭探腦,光滑的表面幻彩流光。
漂亮的家夥。盛襄和它握了握手,又想,它們有意識嗎?
海洋中的無脊椎動物是生命的起源。水母的誕生可追溯到六億五千年前,比恐龍還要早很多,可億年來它們一直都維持在最原始、最低級的狀态,與它們的祖先沒有一絲一毫改變。
沿着生鏽的鐵鍊繼續往下,盛襄終于看到了那個鏽迹斑斑的鐵籠。
從上往下看,鐵籠裡隻有一團海藻,乍一看和海裡随處可見的海草沒有區别。
可見度太低,他不得不靠得很近才能觀察到它的樣貌。
一直遊到位于船籠兩米的位置,才依稀看到了海藻的形狀——怪異的多邊形。
不知是香水完全同化了他的氣息,還是别的什麼原因,一直遊到隻有一臂的距離,預料中的攻擊并未來臨。确切地說,它連動都沒動過一下。
盛襄舉起水下射釘槍,朝它發射了兩枚鋼釘。遊輪上并沒有魚雷之類殺傷力更大的軍用設備,這是唯一一把水下輕型武器。
鋼釘确實射進了藻團,但很快又從後面穿出來,就像打在真正的海藻上。如果這真的隻是一團藻,那麼殺死惡種的計劃就開始變得荒謬——沒人會宣稱“我要殺死一株草”。
盛襄不由陷入自我懷疑,難道他對天堂藻是惡種的判斷出了錯?
還是說隻有觸發某項條件,它才會被激活?
等待不是辦法,氧氣遲早都要耗盡。盛襄記得惡種都會有一個叫做“核”的東西,那是惡種的心髒,想要殺死它,就要先找到弱點。
是了,先前無數采藻工每一次都必然觸發的條件是:割下它的蔓藻。
盛襄握住一根蔓藻,用力一扯。
果然,它醒了。
那團紅藻從内向外展開,依稀變成一條渾身長滿藻類的……人魚?
盛襄看到它第一眼,就想起小時候的課文“綠毛龜”。
其實,倒不一定是人魚,在密密麻麻的海藻之下,它的輪廓太抽象了,盛襄隻能暫時用“藻人魚”來稱呼它。藻人魚渾身上下長滿天堂藻,是紛亂的長發,也是詭異的皮毛。
隻有眼睛那片區域沒有生長出藻類,用強光手電照它,在深深的眼窩中,那雙略帶哀泣的眼神射出幽幽的冷光。
7号!?
潛水鏡下,盛襄的瞪大眼睛不敢放過任何細節。這是已經死去的7号的雙眼,就連眼角的一顆小痣都一模一樣!
目前已知天堂藻的精神攻擊方式依賴氣味,那麼在盛襄無法聞到任何氣味的情況下,它又如何締造幻境?
除非這不是幻覺!
盛襄不做遲疑,舉起水下射釘槍瞄準對方眉心。
一個呼吸之間,那雙眼的顔色變化為藍石藍,同樣睜得很大,帶着強烈的震驚凝視盛襄。
盛襄遲疑一瞬,這一刻,再鐵石心腸的人都無法動殺心,因為這一次,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眼睛!顔色、線條、眼神都一模一樣。
蔓藻猶如淋漓滴血的血管,上面的小藻球則像潰爛的膿包,盛襄看到自己的臉就埋在這令人作嘔的蔓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