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溫泉别院的路上,裴靜文幾次欲言又止。
怕她憋壞,林建軍率先打破僵局:“想問就問。”
“你說去縣衙讨酒喝,實際上為辦理田産過戶。”裴靜文有點不理解,“你為什麼這麼做?”
林建軍說道:“張小娘子是良籍,依律不得被買賣,除非她父母堅持犯律賣她。”
裴靜文說道:“我不是想買她。”
“我知道,昨夜你說把她當妹妹我就知道。”林建軍歎息,“阿靜,我想說她的來去隻能由她父母做主。”
“她家清貧,卻也不至于淪落到賣兒賣女、骨肉分離的地步,你注定帶不走她。”
“我能感覺到她在你心裡是不同的,五十畝良田足夠她全家衣食無憂。”
“我警告她父親,務必等她年長些再使她出嫁好人家,她待字閨中這幾年,亦務必好生相待。否則就算那些田土過了戶,我想收回随時都能收回。”
林建軍凝視着她說:“你想她開心快樂,我就幫你讓她開心快樂。”
裴靜文怔怔地看着他,眼中蓄滿濕意,終是淚如泉湧。
“送田産出去是為了逗你笑,”林建軍将人擁入懷中,“你要是哭了,田産不就白送了?”
裴靜文哽咽着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樣的好,他是第四個。
“又說傻話?”林建軍仿佛聽到笑話,不由笑道,“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
裴靜文擡頭,邊抽泣邊看着他說:“可是這段感情裡,我好像什麼都沒付出。”
“什麼都沒付出?”林建軍溫柔地為她擦去眼淚,“難道你不喜歡我?”
“不是,我是說……我的意思是……”裴靜文着急解釋,又不知該如何闡述,最後悶悶道,“我喜歡你的。”
“這就夠了。”林建軍親吻她額頭,“我不需要你給我身外之物,那些東西我不缺。”
“我很貪心,隻要其他我沒有的。”他的眼神溫柔而又堅定,“阿靜,我要你一心一意對我。”
——像阿兄和阿嫂那樣的一心一意。
他的目光太過纏綿炙熱,裴靜文臉頰發燙,不自在地别開臉:“你要是一心一意,我自然一心一意。”
林建軍聞言一怔,旋即失笑道:“阿靜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裴靜文轉回頭,不善地盯着他:“難不成你想三心二意?”她擰了下他胳膊,“林三,你想都不要想。”
林建軍連忙保證:“我有我阿靜,再不看旁人。”
裴靜文狐疑:“我有這麼大魅力?油嘴滑舌。”
手掌覆上她眼睛,撲扇的眼睫如羽毛輕撓他掌心,林建軍嗓音微啞:“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富有。”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冬至休沐一過,沒幾天就到臘月。
臘月初一為臘日,給假三天,除開吃臘八粥和泡臘八醋的習俗,還有擊鼓驅疫儀式。
擊鼓驅疫又稱逐除,儀式表演被稱為大傩,帶點遠古宗教神秘而又詭谲恐怖的氣息。
神明戴黃金面具,披熊皮,着玄衣朱裳,手操戈矛及宗教氣息濃郁的手鼓,與十二神獸踏着鼓點野性起舞。
數百個頭戴各色各樣誇張面具的童子童女扮作伥子緊随其後,儀式隊伍聲勢浩大走過萬年縣各坊主街,驅走疫病惡鬼。
共和國步入星曆後,諸如此類的傳統文化逐漸被星際擴展文化取代。
像大傩這種趨近原始的粗犷表演形式,裴靜文過去二十四年人生裡鮮少見到。
她興奮地拉着林建軍跟随表演隊伍走走停停,一路上遇到好些布衣郎君和女郎與林建軍寒暄。
林建軍出手大方,一錠銀锞子一錠銀锞子給出去,到最後随身斜挎布包裡隻剩下一塊碎銀,十來個銅闆。
裴靜文調侃道:“原來你是下凡曆劫的散财童子。”
林建軍笑道:“少時喜交友,走街串巷結識三教九流。如今年歲長,各自回歸正位,當初的情義始終作不得假。”
談及那些女娘時,他正色道:“她們中有些乃江湖豪爽女兒,與我少時就相識,有些則是長征健兒的遺孀。”
裴靜文疑惑道:“長征健兒?”
林建軍解釋道:“大魏長期戍邊的兵士,謂之長征健兒,他們戰死後,遺孀或改嫁當地,或歸母家。這些身在長安的女娘,便是後者。”
“于我而言,那些銀錢不過爾爾;于他們而言,拿去換了銅錢,卻是一家人數月口糧。我為武人,多造殺孽,就當為自己積善積福了。”
裴靜文說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詞,宋詞。”
“什麼?”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林建軍細細品味詞意,尾巴翹到天上去,得意地笑說:“阿靜對我評價這麼高,我好歡喜。”
臘日假期結束,長安城中的年味愈發濃郁,家家戶戶釘上新桃符,挂上喜慶燈籠,以期邪祟勿近。
自臘月初八起,各地田莊管事你方唱罷我方登場,送來過年所需的瓜果蔬菜、三牲六畜,來年夏日要用的冰也開始儲存。
東宅鬧哄哄一片,林家兄妹無心學習,纏着林爾玉給他們放假。
經不住兩個孩子可憐巴巴地哀求,林爾玉大手一揮,直接給他們放到正月十七。
作為家庭老師的裴靜文,首次迎來長達一個多月,無寒假之名、有寒假之實的大長假!
她和趙應安兩個閑人結伴同遊長安,秋十一作護衛随行。
本來餘芙蓉也和她們一起玩,誰料她閑逛兩天後頗覺無趣,領着三人去了平康坊有名的小倌樓,招了兩個小倌左擁右抱吃酒。
此舉深深震撼裴靜文,晚間吃飯前林建軍問她白天去了何處,她一個沒留神把餘芙蓉招小倌的事說了出來。
林建軍聽後沒多大反應,淡淡叮囑道:“别在她爺娘面前說這事。”
裴靜文後知後覺道:“她瞞着父母常去?”
“也不常去,每月去上個三四……”林建軍突然反應過來,激動地三連問,“她帶你去那地方了?你也招小倌了?十一沒攔着?”
裴靜文挨個回答:“去了。沒招小倌,聽兩首曲子就走了。十一攔了,架不住我好奇,你别怪他。”
當天在周素清院裡用完飯,林建軍沉着臉把餘芙蓉叫到僻靜處,劈頭蓋臉一頓數落。
“當年你與他成親,也算一段好姻緣,偏你任性踐踏良人心意。才出月子就往煙花風月場去,還為那些玩意兒同他争吵,怄得他醉酒溺水身亡。”
餘芙蓉面無表情道:“與我比劍,他被我一劍吓得棄劍求饒。你是不是忘了我對你說起此事時,你的笑聲有多大?”
林建軍幹咳一聲,微微别開臉。
餘芙蓉輕笑道:“當年你平亂歸來,今上欲将長女華陰公主許配你,三四年前,東川節度使欲将孫女嫁你。”
“我朝公主有謀反的,逼宮的,篡逆的,淫/亂的,賣官鬻爵的,還有想當皇太女的。”
“有道是‘娶婦得公主,平地生公府’,你不想尚主,恐累及家人,我理解,那節帥孫女呢?”
“節帥孫女明眸善睐,溫良恭讓,節帥又有恩于世伯與你,世伯為何還是替你謝絕結親一事?”
林建軍看着她,沉默不語。
“不過是因為節帥孫女非你心悅之人罷了。”餘芙蓉語氣裡滿是羨慕之意,“你比我幸運,伯伯始終以你心意為重。”
她下巴微揚,懷念道:“我風流潇灑,文武雙全,少年時女扮男裝與你組隊打馬球,殺得樂天阿兄、斂兒潰不成……”
林建軍擡手打斷她,面色痛苦道:“斂兒兩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我害怕。”
“有何可怕?罷了,不提他。”餘芙蓉扯回話題,抱怨道,“若我不嫁人……我本就不想嫁,是阿耶阿娘非要我嫁。”
“那個庸懦的廢物,除了千依百順,百無一用,實枉為大丈夫!我明白世道如此,他們要我嫁人不過是屈服于世道。”
“既然逃不過嫁人的命運,當年阿耶阿娘就不該聽伯伯的話,讓我跟着你學史讀經,讓我學刀學槍學騎射學排兵布陣!”
“若我自小所學為賢良淑德、為取悅男子之事,今日何必受此煎熬,進退兩難?”
“小世叔,小先生,我本該是将軍!你能跪請出征犁羌,我卻連當馬前卒送命的資格都沒有!”
“你去不了怪誰?自己喝醉酒,跑老餘面前顯擺。”林建軍實在忍不了了,“害我被你耶耶揍就算了,你阿娘跑我跟前哭了三天,罵了三天!”
“情緒到了懂嗎?情緒到了!”餘芙蓉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今日翻舊賬,是為着我帶她去那裡。”
林建軍正色道:“那些地方亂得很,她沒什麼心眼兒,别再帶她去了,怕出事。”
“好!”餘芙蓉答應得痛快,走了兩步又返回林建軍身邊,“小嬸嬸不會在阿耶阿娘面前說漏嘴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林建軍嗤了聲,“我囑咐過她。”
“那就好。”餘芙蓉打着哈欠離開。
林建軍叫住她:“菩薩婢!”
餘芙蓉回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