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象殿正殿。
天啟帝斜倚憑幾,懶洋洋地看着一本正經告狀的林建軍。
耐心聽他說完抱怨之言,天啟帝玩笑道:“男子風流本是尋常,我這外甥女隻盼與卿春風一度,卿應了便是。卿不願做我女婿,做一夜我外甥女婿,也算了我心願。”
“臣煩惱不已,陛下還取笑臣。”林建軍扭頭望向殿門,後腦對着天子。
天子轉頭對高顯忠說:“你看他,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還好意思同我置氣。”
高顯忠放下手頭的朝奏文書,拿起另一本邊看邊說:“都是大家慣出來的。”
林建軍辯解道:“縣主若為男子,此事自然好解決。偏偏她是女娘,又無一官半職,我想參她也無處可參。”
天啟帝笑道:“好一個無處可參。”
“我好不容易得一良人,陛下不能看着我與良人因縣主之故心生嫌隙。”林建軍轉頭盯着禦桌前的光潔地面,“陛下不能不管。”
“李氏是有些荒唐過頭了,”天啟帝無奈地止了笑,“團圓。”
坐侍一旁的團圓俯身道:“奴婢在。”
天啟帝淡淡道:“傳太後口谕,李氏言行怪誕,有失婦徳,責令其閉門思過半年,抄寫女論語、女誡百遍。”
“是。”團圓起身離開。
目的達成,林建軍欲告退,天啟帝示意他坐下,笑問:“幾時成親?我給你主婚。”
林建軍便坐回去:“還未定。”
天啟帝又問:“是哪家女郎?容貌品行如何?”
林建軍笑答:“小娘子原為我平西南叛亂時所結識好友的遺孀,姓裴,品貌雙全。”
高顯忠問道:“河東裴氏女?”
林建軍說道:“非世家出身,庶民爾。”
“品行端正就好,旁的不要緊。”天啟帝視線在他身上梭巡,“你少不經事,多提點你一句,莫為女人昏了頭。”
這話有點意有所指。
臣下直窺天顔乃大不敬之罪,林建軍無法得知天啟帝說這話時的細微表情,語氣裡倒是一如既往充滿戲谑之意。
林建軍生出幾分忐忑不安的情緒,面上仍是一派鎮定。
元嘉二十三年,元嘉帝始設明鏡監,天子耳目遍天下,不至事事皆知那般恐怖,卻也不容小觑。
“犀子,”不等林建軍想明白,天啟帝招了招手,“你來看看這篇策論。”
私下裡君王通常喚他乳名,隻在正式場合喚他的名或官職,這一聲乳名令林建軍稍稍安心。
他沒空細想,走到禦案前席地而坐,伸手去接天子遞來的策論。
假裝不經意地瞄了眼面帶笑意的帝王,心中那點疑慮漸漸散去。
也許是他想多了。
他看向卷子上的人名:蕭淵。
林建軍記得他,去歲冬至昆明池,這人曾因一句詩癡纏阿靜。
“如何?”天啟帝登基後,進士科一改往日首重詩賦的傳統,更看重實用的策論。
林建軍思忖片刻,公正道:“此策論針砭時事,言辭犀利,以當前鹽酒兩稅為主幹大膽提出改革,其中雖有天真之語,卻也不失為一篇實用佳作。”
天啟帝又遞給他一篇策論,這一篇言辭比上一篇更加犀利,乃昆明池上浪蕩之徒秦揚所作。
他抨擊權貴、世家對科舉的掌控,使得寒門學子鮮少有人能通過科舉入仕,重提女皇朝出現,未被普遍使用的糊名制。
林建軍放下策論,認真道:“元嘉朝黨争之後,七成官員盡為世家子,占據朝中要職。隻有三成官員出身寒門,除了少數占據要職,其他多為閑職。”
“世家勢大,互為姻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織就嚴密大網,把控選官途徑。魚食盡入大魚口,幼魚不得食。長此以往,大魚大,幼魚絕,大魚必再釀大禍。”
天啟帝漫不經心吐出兩個字:“放肆。”
“臣失言。”林建軍自知說錯話,換成跪姿俯身下拜。
高顯忠抽空瞧他一眼,這也不能全怪他,他隻是站得不夠高、又不夠低罷了。
他本可以站得更高,奈何……高顯忠微不可聞輕歎。
到底是看着長大的,但願他最後迷途知返,莫做那棄國之人。
“你這金吾衛中郎将做了幾年?”
“三月便滿兩年。”
“那些小衙内在你手下如何?”
“還算乖覺。”
“離那些說話不過腦的蠢人遠點,你是國朝的将軍,不是寒門口舌。”天啟帝點到為止,扔了兩本奏疏到他面前,“你看看,都是參你的。”
林建軍快速看完奏疏,既是留中不發,遂故作輕松道:“參我鬧市走馬便算了,早退也參,蔣禦史未免太閑。”
“嗯?”天啟帝不怒自威。
“臣又失言,”林建軍恭敬地把奏疏放回矮幾,語氣依舊輕佻,“臣一定改正,絕不再犯。”
“這話你說過多少次?”天啟帝将奏疏摔他身上,“天天惹事,幹脆哪天惹樁大事,我砍了你的頭,一了百了。”
林建軍從善如流道:“臣還要留着腦袋為陛下辦差,不敢惹大事。”
“少裝乖!”天啟帝卻是笑出聲,拉着他手腕朝内殿走,“知你今日進宮,郡公吩咐人備下甜口菜食,許久不曾私下見你,陪我用了午膳再回去。”
林建軍推辭道:“内殿乃陛下起居,外臣不敢入。”
“這含象殿哪間房你沒躲過?”天啟帝給他一個我還不知道你的眼神,“現在再來講規矩,晚了。”
高顯忠不由笑道:“也不知當年他是如何想的,躲迷藏躲到了龍床下,還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啟帝放聲大笑:“這你得問他。”
林建軍羞惱道:“不是說好以後不提這事?”
那天在延英殿忙完政務的天啟帝回到含象殿,想着詢問下他的功課。
不想宮人來回,林小郎君午後與人躲迷藏,至今還沒找到人。
這可得了!
整座大明宮翻了天,各宮各殿的宮人齊動,守衛皇宮的禁軍也在宮苑各處尋人,連太液池都摸了個遍。
這一尋便是兩個時辰。
夜裡天啟帝斜倚床頭看書,一條長腿半懸空中,突然一隻手攥住他腳踝,吓得他驚呼一聲,差點靈魂出竅。
寝殿中所有内侍宮人圍過來一瞧,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孩揉着眼睛從床下爬出來。
天啟帝當時就氣笑了,讓拉出去打二十下手闆。
“二郎。”聽到動靜,内殿裡看書的景娘起身相迎。
看到立在天啟帝身後的林建軍,她善解人意道:“陛下與将軍想是有要事相商,妾先告退了。”
“你也算犀子長輩,”天啟帝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倚着憑幾道,“隻是用頓飯,不談政事,無妨。”
傳膳宮人魚貫而入,幾人聽着雅樂慢條斯理進食。
林建軍一勺一勺吃着甜羹,餘光不動聲色掃過多年過去,依舊風華無雙的王賢妃,腦海裡忽地閃過一樁舊事。
彼時,還隻是妙真娘子的王賢妃偶然碰到在含象殿上蹿下跳的他,得知他姓名登時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宮人拉不開瘋魔的王娘子,最後是陛下趕來将她拉開。
陛下說,妙真娘子失子之後神志不清,将他錯認。
她原是有兒子的,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突然暴斃了。
那是她和先帝的孩子。
他可憐王娘子被皇權裹挾入道家,名義上在宮中道觀為先帝誦經持咒,實則被迫侍奉新君,行聚麀之事。
他亦明白宮闱之事非他所能插手,後來再沒單獨見過王娘子,便将此事刻意淡忘。
現在認真回想起來,王賢妃初遇他時并未失智傷心,她真正失态是在得知他姓名和生辰後。
“你是哪家小郎君,怎這般瘦小,可是父母對你不好?”
“我無父無母,是兄長撫養我長大。兄長對我極好,是我沒福氣,吃了許多也不長個。”
“你兄長是誰?”
“家兄姓林,雙名爾玉,現任羽林中郎将。敢問尊駕如何稱呼?”
“我?我是先帝的昭容,也是今上的妙真娘子。”
“妙真娘子萬福。”
“你這小孩倒沉穩,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