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幾年書，自然會作詩，賦倒是不大會寫，略通音律，至于舞蹈……”黃大郎停頓片刻，“高興了便跳，談不上通不通。”

南呂又道：“你可知我的詩賦曾得内學士稱贊，音律曾得小樂聖另眼相看，舞蹈更是一絕，宮庭夜宴一支水袖舞入了至尊的眼，将我賜與小郎君。”

“那又如何？”黃大郎拍了拍胸脯，“我不介意你與小郎君過往種種。”

林建軍猛地睜大眼睛，驚恐地望着用力擰着他腰側軟肉的女郎。

裴靜文湊到他耳邊低語：“敢發出一點聲音，你死定了。”

他無聲辯解道：“我是清白的。”

南呂不解道：“我與他有何過往？”

幾息之後，屋子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緊接着是女郎憤恨的罵聲。

“吾生為崔氏女，一朝落魄為奴，縱然生出攀附之心，亦從未想過如妓子般無名無分供人狎玩。滾！你給我滾！”

黃大郎想是動了怒，聲音高了一個度：“奉勸你一句，離了國公府的人，從來沒有回去的先例。隻要你留在莊子上，總有一天你會是我的人！”

“你也配？”南呂又砸了個瓷器。

“配與不配，你終歸逃不出我手心。”思及此，黃大郎的怒氣轉瞬即逝，反而生出調戲她的心思，“美人就是美人，生氣也這麼美。”

裴靜文聽不下去了，輕輕踢了林建軍一腳。

無故惹了晦氣的林建軍憋着火沒地方發，得了女郎指示，當即沉聲道：“這家何時輪到你來當？”

黃大郎聞言大驚，走出屋子左右張望，面向負手立在屋檐盡頭的男人拱手作揖，舌頭打結道：“小、小郎君。”

林建軍喝道：“跪下！”

黃大郎二話不說撩起袍擺，恭順地跪在濕漉漉的檐下，惴惴不安地想着方才的對話都被聽去多少。

林建軍漫不經心問：“南呂說你辱她，可有此事？”

黃大郎重重磕了幾個頭，惶恐賠罪，渾然忘卻南呂方才的解釋。

“小人有眼無珠，不知娘子是小郎君的人，一時糊塗犯蠢，沒了心肝，言辭舉止稍有冒犯娘子之處。”

“小人自知罪該萬死，但求小郎君看在父親面上，饒小人一條賤命。小人日後一定洗心革面，絕不再犯。”

說完，他又一連磕了好幾個頭。

越描越黑，林建軍氣笑了，低沉笑聲自胸腔中震出，仿佛萬年不化的寒冰，凍得人四肢發麻。

黃大郎保持叩首的姿勢，大氣都不敢喘，心裡閃過無數種下場，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遲遲等不到審判，黃大郎突然靈光一閃，自作聰明轉了個面，沖屋裡的南呂哐哐磕頭。

“小人當日灌了幾兩黃湯，鬼迷心竅冒犯娘子，小人回去就把這賤手剁了喂狗，隻求娘子宰相肚裡能撐船，饒過小人這次。”

“哐當”一聲響，一把精緻匕首砸至黃大郎面前，吓得他情不自禁後縮一下。

林建軍淡淡道：“現在動手。”

黃大郎顫顫巍巍撿起匕首，哀求地望了眼林建軍，林建軍面無表情俯視着他。

他心一橫抽出匕首對準手腕，右手止不住地顫抖。

轉角後的裴靜文扯了扯林建軍的衣袖，小聲問道：“你是吓他的，還是認真的？”

黃大郎騷擾南呂，理所當然該被懲罰，可是自斷手掌，她又覺得罪不至此。

“他下不去手。”林建軍溫聲安撫，“不會讓你看到血腥場景。”

果然，黃大郎倏地丢開匕首，以頭觸地，鼻涕眼淚橫飛，哭嚎道：“小人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真的不敢了。”

林建軍一言不發，平靜地等待着。

裴靜文惋惜道：“可是就這樣吓一吓他，也太便宜他了。”

片刻之後，一聲凄厲慘叫響徹雲霄。

裴靜文下意識探出半邊腦袋，沒等她看清發生什麼，一隻溫熱手掌覆上雙眼，遮擋好奇目光。

她落入一個溫暖懷抱，幽幽沉香沖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青年附在耳畔低語：“别看，髒。”

黃大郎捂着左手小拇指的位置，滾燙鮮血沿着指縫流出，染紅青竹。

春夏交接的天，突然變成了雪花飛舞的寒冬臘月，薄薄春衫擋不住凜冽寒風。

他看着握住半截斷指的女郎，牙齒不停打架，眼中爬滿驚懼之色。

“還不走嗎？”南呂溫聲細語，落在他耳中卻是來自十八層地獄的召喚。

黃大郎忍着錐心刺骨的疼痛爬起來，沖林建軍說了句“小人告退”，跌跌撞撞奔逃出竹屋。

回望緊握匕首的冷面女郎，劫後餘生，懼意退散，竟又生出些許不舍與感激。

南呂捏着餘溫尚存的斷指，一步一步走到林建軍身前，驕矜颔首：“多謝将軍借勢。”

她碾爛斷指，雙手捧還匕首。

林建軍說道：“髒了。”

“是髒了，”南呂瞥了眼匕首上的鮮血，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不好入先生的眼。”

林建軍輕啧道：“要發瘋病去别處發。”

“我自由了，對嗎？”南呂頗具大徹大悟後的孤勇，迎着銳利目光掩嘴笑，斑駁血迹印在白皙臉頰，别具一格的滲人。

林建軍遞給她一個荷包，裡面裝着戶籍和放良手書，還有幾錠金锞子。

她提起裙擺跪下，鄭重叩首道：“大恩不言謝，來日先生若有用妾之處，崔南呂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裴靜文看不見她動作，腼腆道：“我就動了動嘴，你不要這麼客氣，事情都是林三辦的。”

崔南呂清楚她開口的分量，淡然一笑：“先生過謙了。”

她緩緩起身，用衣袖擦去鋒利匕首上殘餘的鮮血，将之收入饕餮紋銅刀鞘。

她一手撐着油紙傘，一手握着匕首，邁着堅定的步伐向外走，走向未知的人生。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