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啟六年,他平定西南叛亂回京,天啟帝在太廟的太宗神牌前召見他。
彼時,君王跪在蒲團上,他跪在君王身後。
天啟帝賜他一旨,莊重道:“兒有奇表,将來為國之棟梁,勿忘忠孝于予家。”
他展開蓋着皇帝之寶的竹簡冊書,粗略掃過大段文字:“維天啟六年……謝氏山玉,禀姿奇偉,器質沖遠……今賜高姓,入憲宗三子吳王屬籍,封為淮南王。”
祖上沒闊過的人家早就斷子絕孫,湮滅于曆史長河,那鐵石心腸的老不死姓謝,陳郡謝氏的謝。
他們這支原先離斷子絕孫不遠,如今沾他的光,一時半會還絕不了嗣,真是可惜。
山玉取自“山似玉,玉如君”,乃君王為他所取之名,後來的表字“讓塵”也與此名有關。
接了旨,他便是高魏宗室。
他謝絕了,君王沒有勉強他,這道竹簡冊書被塵封多年,直到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洞房花燭夜,再次出現于他面前。
他何德何能,得君王如此相待?
林建軍眼眶微熱,仰頭望着天啟帝。
天啟帝哂笑道:“拿着吧,哪天你願意接這旨,就把它拿出來。”
林建軍雙手接過竹簡冊書,俯首深拜,一如當年在太廟中,音色微顫道:“得君父如此厚愛,臣感激涕零,無以為報,唯有奉獻此身,誓死效忠,以答君父滔天之恩。”
裴靜文不太懂陳嘉穎對裴允的複雜感情,帶着疑惑去,又帶着疑惑回到主院。
聽着前面鬧哄哄的笑鬧聲,她躺在庭院中的紅木搖椅上,不知不覺睡過去。
賀赢帶着嵇浪和杜斂擋住一衆想鬧洞房的纨绔子弟,蘇勉架着酩酊大醉的林建軍步履蹒跚走進主院,便瞧見女郎安睡樹下的娴靜畫面。
女郎洗盡鉛華,卸去钗環發髻,青絲如瀑布般搭在淺色綢毯上,眉心微微蹙起,似有道不清的憂愁。
離得近了,他清楚地看見女郎眼角挂着晶瑩淚珠,心髒不由自主怦怦直跳。
林建軍還有些許意識,掙脫蘇勉跌跌撞撞走過去,坐在紅木搖椅的扶手上,手掌撫着女郎恬靜臉龐。
蘇勉身形一頓,轉身離去。
搖椅的晃動迫使裴靜文悠悠醒轉,睜眼對上青年關切目光。
“好阿靜,可是做噩夢了?”林建軍俯首貼着她,兩道灼熱呼吸緊緊糾纏,“夫君回來了,不怕不怕。”
“林三,我夢見媽媽了,還有樂樂。”行至長廊轉角處聽見女郎細微的哽咽,蘇勉不受控制側眸望去,“今天這麼重要的日……”
絲綢廣袖往下墜,兩條雪白藕臂勾着青年脖頸,兩人耳鬓厮磨,姿态親昵,真應了那句鳳凰于飛,翙翙其羽。
蘇勉苦澀輕笑,大步流星遠去。
天色已晚,喝得爛醉如泥的賓客都在客房歇下,蘇勉盤腿坐在屋檐下,對着明亮月光獨酌。
如此皎潔的月光,怕是會照出他惹人作嘔的心思。沉思片刻,蘇勉轉身背對月亮,借着一杯又一杯濁酒消愁。
他就是畜生。
身後響起沉重腳步聲,已有五分醉意的蘇勉慢慢回頭,步履踉跄的杜斂拎着兩壇酒一點點靠近,最終在他身旁停下。
接過杜斂遞來的烈酒,蘇勉豪飲一口:“醉了還睡不着?”
杜斂兩腿發軟撲跪于地,雙手撐着磚地爬起來改成坐姿,抱着酒壇道:“他明知我對驚鴻念念不忘,為何不告訴我驚鴻就在他宅邸中?”
“因為驚鴻阿弟……”蘇勉中途改口,“因為驚鴻娘子不想讓你知道。”
“若早知驚鴻是女郎,我又何至受此相思之苦,心似刀絞。”杜斂悲傷道,“阿勉,他為何不告訴我?”
蘇勉仰頭灌了一口酒,耿直道:“赢兒都未能察覺你們之間暗流洶湧,何況犀子?”
杜斂氣笑了:“你就不能順着我說?”
“順着你說,然後呢?”蘇勉嗤笑,“與韋娘子和離,纏着驚鴻娘子嫁你,還是納她為妾,等犀子提刀砍你?”
杜斂自嘲道:“十八-九歲的杜九可以任性妄為,二十六歲的杜子由不行。”
蘇勉輕拍他肩膀,鼓勵道:“既然明白自己身上的責任,明日酒醒後,好好與她道個别吧!”
杜斂湊到他身前,醉眼迷離道:“我為情所困想大醉一場,你為了什麼飲酒?”
“大抵是有些怅然。”蘇勉沉悶地喝着壇中烈酒,“今日觀犀子大婚,忽然憶起少時與你們縱馬長街,架鷹逐兔,鬥雞走犬,仿佛就在昨日,蓦然回首,才驚覺那是很久之前了。”
杜斂感歎道:“時光匆匆如流水,流水無意度光陰。”
翌日午後,受餘芙蓉所托,嵇浪領着杜斂來到位于千針坊旁邊的旁邊的雅緻小院。
杜斂走進去時,餘芙蓉懶洋洋地躺在秀氣小郎君懷中,略帶玩味地看向來人,嘴角噙着笑問候:“多年不見,杜兄别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