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被河南尹的人請去問話時,下了一夜的秋雨絲毫沒有要停的迹象。
法曹參軍事催得緊,正用早飯的林望舒順手拿了兩個熱乎乎的醬肉包,跨出房門時還不忘撈起油紙傘夾在臂彎。
“站住!”身後傳來一聲厲喝。
林爾玉頭發亂糟糟的,身上還披着寬松睡袍,顯然才從睡夢中被人喚醒。
法曹參軍事馮朗方才還慶幸梁國公未起,現下心中暗暗叫起苦來。
上司的命令不可違背,官居正一品太尉的梁國公又開罪不起,他怎麼就劃拳輸給了另一位同僚,不得已接了這差事。
林爾玉沉着臉斥罵:“誰給你們狗膽,敢來我家拿人?”
馮朗無奈歎息,躬身作揖道:“洛陽司法參軍馮朗拜見梁國公,下官奉河南尹之命,請林娘子前去問話,還請梁國公成全。”
觑了眼林爾玉的臉色,他小心翼翼道:“梁國公勿急,林娘子身為閨閣女郎,哪有殘殺九個兇煞牙兵的本事?定是那倆腌臜潑才攀扯誣告!”
末了,還不忘為上司開脫:“奈何他們敲了登聞鼓,城中百姓聚集,使君傳訊林娘子問話,實乃無奈之舉。”
雖然上司眼下毫不猶豫受理這樁案子,渾然不怕得罪梁國公,但是将來誰又說得準?
倘若來日梁國公為這事兒發難上司,他作為下官也算有個交代。
“他算什麼東西?”果然,又一聲怒罵鑽進耳朵,馮朗痛苦地閉上眼睛,“來人!把他們都給我打出去!”
林爾玉的親衛個個兇神惡煞,得了命令亮出白晃晃刀刃,氣勢洶洶靠近同樣拔刀出鞘的六個衙役。
眼見禍事方起,馮朗忙不疊長揖到地:“梁國公息怒,梁國公息怒,下官……”
“别亂下命令,”林望舒吃完包子,好心接過話茬,“哥哥,我跟他們走一趟。”
林爾玉咬牙道:“望舒!”
林望舒随性地揮了揮手,擡腳朝外走,親衛自不會攔她,讓出一條路,馮朗領着衙役小跑跟上。
“林望舒!”林爾玉快步追上,攥住妹妹的胳膊不準她走,“别胡鬧,快回去!”
林望舒定定地看着他,輕笑道:“該來的總會來,”又嬉皮笑臉道,“你可一定要保下我,不然回去了,我叫爸爸打死你。”
她一根一根掰開林爾玉泛白的手指,撐開油紙傘步入雨中,未束腰帶的寬大青衣挂在身上,平素英氣逼人的女郎,竟也顯出幾分潦倒的脆弱。
林望舒夾着油紙傘,面不改色立在堂中。
河南尹捋了捋胡須,沉聲問道:“原鳳翔牙兵薛遠、王平安狀告爾在犁羌王庭被攻破那日,殘殺魏軍九人,爾可認罪?”
林望舒垂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兩人,一人缺了條胳膊,一人右手沒了手掌,想是在那次戰事中負了傷,因傷退役。
良久,林望舒回答道:“不認。”
缺了胳膊那人登時急了,咆哮道:“犁羌一役,我為前鋒軍攻入犁羌王庭,親眼見着你三刀破甲,連殺我魏軍數人,林将軍當時還想殺你祭旗,你敢說沒有此事?”
河南尹叩響驚堂木,呵斥道:“肅靜!”複又看向林望舒,“薛遠所言,爾作何解?”
林望舒平靜道:“我當時身穿胡服,被認作犁羌人,不得不提刀自保,連殺魏軍數人我認,殘殺實為莫須有。”
陪坐一旁的官吏皆是微怔,頭一次碰到連刑都沒用就幹脆認罪的,紛紛投去目光。
女郎依舊鎮定自若,如此氣度,本對此案真實性嗤之以鼻的,心頭忽然生出近乎肯定的猜測。
薛遠和王平安不是誣告,女郎也并非胡說八道,她真殺了九個鳳翔牙兵。
河南尹又問:“爾若隻求自保,何不亮明身份?”
林望舒回道:“戰場上為軍功殺紅了眼,已非亮明身份可控制。”
河南尹原以為要費一番周折,不想林望舒這般幹脆,亦默了片刻,說道:“來人,将林望舒帶下去,監禁看押,無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林望舒配合地畫了押。
沒什麼好不認的,她殺了九個魏軍,許多人都是見證,無從抵賴,此事止于她就好。
嘴硬不認,引得人追查下去,不過是将為她善後的建軍兒也牽連進來,屆時林爾玉的頭該更痛了。
路過薛、王二人身側,林望舒稍稍駐足,颔首緻歉:“你們的傷,對不住了。”
薛遠和王平安對視一眼,扭頭望向跟着衙役離開的女郎,眼底翻湧着莫名的情緒。
恨,其實談不上,數額巨大的封口費足以消融八成恨意。
若說不恨,他們又不是以德報怨的傻貨,斷了胳膊和手掌,也曾想過魚死網破。
不過都無所謂了,狀告大人物從來由不得他們做主。
想告官時告不成,決意忘記後又被逼着鬧得滿城風雨。
林望舒身為梁國公林爾玉之妹,盡管她認了罪,最後定什麼罰,還得由衮衮諸公商議後呈奏天子。
一連幾日,梁國公府流水似的撒出去大把銀錢,不求完全給林望舒脫罪,隻求一些關鍵位置上,和梁國公府無仇無怨的人,能夠保持中立,或是從輕商議。
那幅在天啟十三年八月初一,被天啟帝賞給林建軍的天下第一行書北歸雁帖,此刻也擺在了河南尹的書案上。
林望舒被關押在河南尹府衙的監牢中,單人單間,有一張兩條長凳、一塊木闆搭起來的簡易床鋪,上面鋪着舒适被褥。
床頭擺着一張小矮幾,矮幾上放着幾碟點心和一壺酒水。
裴靜文收了視線,通過欄杆縫隙把幹糧往裡塞,秋棠依遞了兩件替換的衣裳進去。
林望舒拿起一個撒滿芝麻的香餅咬着,又取了兩個遞給蹲在牢房外的倆妯娌。
裴靜文無奈道:“你心态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