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節鎮首府被圍,其餘諸州牙兵怕是已在增援路上,屆時行營軍隊落入天雄牙兵包圍,相州牙兵再一嘩變,得不償失。
行營軍隊是來吃魏廷錢糧的,不是來為魏廷赴湯蹈火的,這是衆人的共識。
蘇勉冷眼瞧着衆人吵作一團,對于此番争執的結果早有預料。
梁國公林爾玉裡通外番案“珠玉在前”,縱使有些人與他沒交情,同為武将,怎能不心寒,怎麼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這仗,打不下去了。
回了營帳,蘇勉單手撐着頭坐在長案後,食指彎曲有一搭沒一搭輕敲桌面,“笃笃笃”的響聲在帳中回蕩。
突然想起一件事,蘇勉高聲道:“來人。”
親衛掀起帳簾擡腳走入,抱拳道:“将軍有何吩咐?”
“你回河中府一趟,”蘇勉提筆疾書,“把這封信交給父親,煩請他老人家速速查了告知我。”
信以紅蠟為封,蓋了蘇勉的名印,親衛不疑有他,接過密信趁着夜色離去。
蘇勉獨坐片刻,又寫了一封信,喚來親衛再三叮囑:“以最快速度送到母親手上,路上千萬不可拖延,一定要最快!”
“末将領命。”
“還有!”蘇勉叫住親衛,“不管事成與否,都請母親三日内給我回信。”
“是。”
“等等,”蘇勉沉默半晌,他的擔心越界了,“算了,回信不急。”
“是。”
天啟十五年九月初五朝會,樞密使高顯忠宣旨:林爾玉裡通外番,有負聖恩,賜三日後腰斬都亭驿。
同日,與天雄節度使達成協議的行營軍隊退出天雄地界,蘇勉單人單騎,星夜兼程趕回洛陽。
翌日,林建軍于獄中求見天啟帝。
上陽宮,聖皇閣。
林建軍身着素衣,手腳皆配鐐铐,每走一步鐵鍊叮當作響。
行至門口,他停下腳步,立在門洞中央,緩緩擡頭,仰望懸挂正中的畫像,陰影将好罩住跪在蒲團上的天啟帝。
他背着光,閣中侍立一旁的宮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張了嘴正要呵斥,天啟帝揮了揮手,宮人颔首退下。
林建軍艱難地跨過門檻,在天啟帝身後跪了下來,俯身叩首:“兄長忠心日月可鑒,萬萬做不出裡通外番這等誅心之事,其中必有誤會,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徹查!”
“人證物證俱全,有何誤會?”天啟帝語氣裡滿是痛心疾首之意,“他辜負了朕,辜負了大魏!”
林建軍急切道:“所謂人證,不過是汝南王一人之言,阿兄滅犁羌國,汝南王難免懷恨在……”
天啟帝的聲音冷了幾分:“你的意思是汝南公主之子欺君罔上,朕是非不分,被一小兒玩弄于股掌之間?”
林建軍忙道:“臣不敢。”
“朕看你沒什麼不敢。”天啟帝冷哼,緩了緩語氣道,“建軍,你與你兄情誼深厚,便更該分清是非。林爾玉裡通外番,私放阿古拉,是他親口承認,他不僅辜負了朕,辜負了大魏,也辜負了你!”
“不——“林建軍發出一聲悲鳴,“阿兄沒有叛國,阿兄絕對不會叛國!定是元謙以妻兒性命相威脅,阿兄受脅迫不得已認罪。”
天啟帝說道:“元謙為朕近侍,卿的意思是朕受家奴蒙蔽,還是暗指此事乃朕授意,朕乃刻薄寡恩之君?”
“臣自幼得陛下諄諄教導,拳拳愛護,早将陛下視為君父。”林建軍哪受得住這話,目光悲戚,滾滾熱淚落下。
天啟帝歎了聲:“朕為汝君,汝為朕臣,汝視朕為君父,焉知朕不視汝為臣子?朕憐爾一時糊塗,赦爾犯上之罪。”
“謝陛下。”林建軍呼吸不穩,聲音也啞了些,不敢再提元謙。
“陛下,阿兄常居長安,閑時隻同妻兒膩在一處,連同僚都極少交結,何況萬裡草原外的犁羌王子。”
“陛下,犁羌草原遼闊無垠,我軍再是所向披靡,也難保沒有漏網之魚。”
“陛下,自臣幼時,阿兄便屢屢教導臣國家利益高于一切,萬不可因一己私欲,損國家之利,臣銘記于心,不敢忘懷。”
“陛下,倘若阿兄真有叛國之惡,又豈能教出忠君愛國的臣?”
天啟帝又歎了聲:“他教了你,自己卻忘了,不堪為你兄。”
林建軍正欲辯解,見天啟帝拿出遠在長安宅邸的竹簡冊書,面露疑惑。
也就遲了這一會兒,天啟怅然地開了口,林建軍隻得安靜聽着:“犀子,這些年我把你當半個兒子養大,不願見你為一叛國罪人失了性命。你與林氏本非血親,隻要你接了這旨棄林氏而去,我可保你無虞。”
要他為了苟活于世,舍棄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與他相依為命的阿兄,舍棄阿兄予他的姓氏,要他眼睜睜看着阿兄腰斬而死……
單是想到這些,林建軍臉色瞬間漲紅,呼吸加重,體内氣血雜亂逆行,心髒仿佛被重物敲擊,生生嘔出一口鮮血。
他張了張嘴,溫熱血漿順着下巴往下,落在素色衣裳上,開出一朵朵豔麗的血色小花。
血色小花模糊了他的眼,他眼前仿佛飄着一層薄霧,他手向前探,鐵鍊當啷當啷響,護駕的禁軍執刀闖入。
天啟帝喝道:“退下!”
禁軍遲疑片刻,天啟帝再道:“退下!”
腳步聲如潮水般退去,林建軍也抓到了玄色衣衫的一角。
他看不見,他聽得見,他的聽覺格外靈敏,他聽見了自己死氣沉沉的,沙啞的,絕望的聲音。
“請陛下……請陛下請賜臣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