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帝緩緩起身,負手站到林建軍身前。
居高臨下俯視神情恍惚,毫無求生意志的青年,恨鐵不成鋼地給了他一巴掌,冷聲道:“把你剛才的話對着太宗畫像再說一次!”
他上次親自動手打人還是元嘉三十四年,那一年他十八歲,打的是青鳥的生母。
為了離開他,她竟引來阿娘,甯願和親蠻荒之地,也不肯随母姓殷氏,成為太子妃。
離京前夜,問她可悔?她答,不悔,族親不該如此。
一個出了五服的宗室女,算什麼族親?他當時便笑了,做小伏低哄着她,隻要她肯說出悔字,和親他找旁人來替。
然後,殿外内侍高呼“皇後殿下駕到”,她看着他笑,笑得決絕恣意,渾然不似求他救她那不成器的父親時的溫柔妩媚。
真是天下一等一冷心冷情人,抛夫棄女。
臨死前還不忘來信氣他,一口一個阿晔,一句一個二郎,喚得極是親熱。
不等他高興片刻,她筆鋒一轉,告訴他他看見信時,她已經死了,難産而死,她的屍骨大概也喂了鷹,她自由自在了。
她在塵世唯有一個牽挂,她以汝南公主的名義懇請他,他日大魏鐵騎踏平犁羌草原,放過她與旁人的孩子。
否則她做鬼都要爬回長安、爬回大明宮,帶他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也不見她這些年入他夢中,沒用的東西,就會和他硬,還硬不過他。
從回憶中醒來,天啟帝的聲音暖了些:“我看你是糊塗了,什麼話都敢亂說。”
林建軍仰着腦袋,眼神空洞無物,語氣麻木地說:“賜我一死,求陛下賜我一死,斬立決也好,腰斬也罷,白绫吊死也無所謂,求陛下賜我一死。”
為什麼啊?為什麼會這樣?
大魏是他的國,陛下是他的君父,太宗是他虔誠的仰望,為什麼會這樣啊?
他的國、他的君父信了奸宦挑唆,抛棄了征戰沙場的将軍,抛棄了他敬愛的兄長,還要他也舍阿兄而去。
“你瘋了,”天啟帝面露憐憫,“犀子,你瘋了。”
林建軍喃喃道:“臣沒瘋,臣還記得元嘉三十八年,陛下尚為東宮太子,與臣初見,道臣雖個矮身瘦,卻能遛得街坊四鄰家小兒團團轉,将來必是将帥之才。”
“元嘉三十九年,陛下把臣帶在身邊親自教養,臣之學識、兵法、騎射,有一半源自陛下熏陶,就連琵琶技藝,也師從于陛下。”
天啟帝頗為懷念道:“我還是太子時,知你在學堂裡受欺負,私下裡叮囑未負,要他幼弟護着你些。”
“後來我登基了,為你指了大儒為師,你吵着要回學堂,我允了;你說思念兄長,我允你每月歸家半月。”
“讓塵,我是真的喜歡你,隻要你接旨入宗籍,效忠大魏,與叛國之人恩斷義絕,所有事情我都替你壓下。”
不做林建軍,做高山玉嗎?
林建軍凄然道:“臣甯願一死。”
“好,好,好!一心求死?朕成全你。”天啟帝氣笑了,“來人,把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帶下去,賜自盡。”
高顯忠搶在禁軍之前進入閣中,撲跪天啟帝身前,勸說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讓塵與林爾玉感情頗深,一時難以接受,鑽了牛角尖,絕非忤逆頂撞之意。”
高顯忠給架着林建軍往外面退的禁軍去了個眼色,禁軍福靈心至,故意放慢腳步。
天啟帝微微低頭,對上高顯忠滿是懇求的眼眸,不置一詞。
“讓塵,還不快向陛下請罪?”高顯忠自幼陪伴天啟帝身側,自然知曉天子并未真的動怒,趕忙提醒眼神渙散的林建軍。
林建軍呆呆地望着殿閣正中懸挂着的太宗畫像,仿佛靈魂早被索命的無常勾走,留在此處的不過是一具餘溫尚存的軀殼。
看見林建軍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天啟帝是真怒了。
他不懂他哪裡不如林爾玉,他把那孩子當皇子皇孫養大,他卻要給林爾玉殉葬!
好,真是好得很!為了一個非我族類,棄國棄君……天啟帝唇角上揚,笑意不達眼底。
天啟帝抽出禁軍腰間佩刀握在手上,徑直向門口走去,高顯忠大驚失色,連忙撲上前抱住天子小腿。
天啟帝不得已放慢腳步,垂眸瞥了眼自孩提時就陪在他身邊的近侍兼玩伴,連呵斥都顯得無力起來:“放肆。”
“二郎,二郎不要。”高顯忠怎能不知此時真将人殺了,來日他必定後悔,“二郎,就讓顯忠再勸讓塵一句,就最後一句。”
天啟帝停下腳步,高顯忠忙道:“難道讓塵忍心兄長曝屍荒野?”
丢失的三魂七魄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回到熟悉的軀殼,林建軍的眼珠動了動,努力聚集渙散許久的視線。
高顯忠再接再厲:“讓塵心痛,難道陛下心中就不痛?讓塵心痛,尚能哭泣,陛下肩上擔着九州萬民,心中再痛也隻能壓抑着。林爾玉已經傷了陛下的心,讓塵還要再撒一把鹽嗎?”
“臣……”林建軍嗫嚅着,“臣沒有。”
高顯忠繼續道:“讓塵心中怨怪陛下,殊不知陛下亦有身為人君的無奈。秋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還有裴娘子,陛下都赦了,準她們為林爾玉收殓骸骨。”
“就連林娘子,陛下也念在她編撰急救醫書有功,免她死罪,隻命她入掖庭為奴。”
“讓塵就莫再叫陛下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