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軍默默良久,跪地叩首:“臣林建軍謝主隆恩。”
天啟十五年九月初七,黃昏。
一輛犢車緩緩駛入位于修文坊的林府,回到闊别月餘的家,無一人面露欣喜。
裴靜文攙着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的餘芙蓉下了車,入眼便是秋棠依搖搖欲墜的身影,借着林光華支撐才勉強站穩。
林耀夏抿着唇站在母親身側,再無往日嬌蠻活潑,整個人都沉寂下來,周身萦繞着一種詭異的安靜,不似九歲孩童。
那日出城不足三十裡,她們遭到一夥蒙面歹人的圍攻。
蒙面歹人人多勢衆,十五個親衛為護她們死傷過半,就連芙蓉背後都挨了一刀。
蒙面歹人并不戀戰,抓到她們後便留下一些人斷後,綁着她們來到城中一處華宅。
那是明鏡使元謙的隐秘私邸,《紅樓夢》作者春山居士溫又青負責看守她們。
這些時日溫又青沒有為難她們,反而以自己感染風寒為由,為受傷的芙蓉請來醫師,又嚴令看押她們的仆役不許淩-辱她們。
溫又青是個好人——前提是元謙沒有污蔑阿兄裡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
可是盡管元謙污蔑阿兄,溫又青也一如既往維護着她們,裴靜文甚至一度覺得她會背着元謙放她們出去,挽回或許早已來不及挽回的一切。
裴靜文差點就要和她相認,直到她發現傳聞中的《紅樓夢》作者春山居士,對她輕聲哼唱的國歌毫無反應。
要麼她太能裝,要麼她真不知道。
将好那天芙蓉的傷勉強好後,欲趁夜色離去報信,不敵十來壯漢,渾身是血的被拖了回來。
裴靜文不敢賭了,憑借為記憶裡數不多的急救知識,偷偷用醫療手環為昏迷不醒的芙蓉處理滿身鞭痕。
時間伴随着焦灼而又無奈的情緒逝去,直到最後的宣判到來。
今天傍晚時分,溫又青告訴她們,明天阿兄會被腰斬于都亭驿,一切都将塵埃落定,她們可以離開了。
腰斬?腰斬!
彼時,溫又青看着失魂落魄她們,一字一頓道:“不要怪阿元,他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誰的命?明鏡使為天子家奴,自然是奉天子的命。裴靜文對此早有猜測,卻還是比不上親耳聽到來得心驚。
為什麼?功高震主?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裴靜文想不通,卸了兵權、一心陪妻兒遊山玩水的阿兄,何至于讓天啟帝這麼忌憚,忌憚到命令家奴誣陷阿兄叛國。
餘芙蓉拄着拐杖,艱難地走到枯坐一夜的裴靜文身前,語氣裡聽不出情緒:“我趁伯母不備打暈了她,走吧,我陪你去都亭驿。”
裴靜文眼皮微擡,搖頭道:“你身上的傷要好生養着,我一個人去就行。”
“不礙咳咳……”裴靜文連忙扶着餘芙蓉坐下,“我可以堅持,不礙事。”
裴靜文無奈地看着她,卻在這時,身後傳來秋棠依的聲音:“總要見他最後一面。”
轉頭看去,秋棠依精神恹恹,眼圈紅腫,臂彎挎着一個食盒,說道:“我把他們兄妹鎖房間裡了,菩薩婢,煩你替我看着他們,别讓他們跑去都亭驿。”
聽說都亭驿今天要腰斬一個叛國的将軍,洛陽百姓早将都亭驿外圍得水洩不通,對着即将作為刑場的空地指指點點。
有說将軍真的叛國,也有說将軍是被奸宦冤枉的,還有少數人聲音壓得極低,他們說将軍功高震主,為了保全家人不得已認罪。
随着開路禁軍的到來,最後一種聲音消失不見,衆人推搡着衙役往前擠,都想一睹今天被腰斬的将軍的真容。
明鏡監私獄位于清化坊内,與都亭驿不過隔了兩條街,林爾玉手腳配了鐵制鐐铐,未戴木枷,懸在頭頂的利劍終于落下,他神色從容地坐在囚車裡。
林爾玉擡頭望了望湛藍的天,沒有他想象中的臭雞蛋,很……沒感慨完,一團土泥巴砸向囚車,随後炸開,土屑紛紛揚揚落在他身上。
他忘了,雞蛋放不到發臭,泥巴倒是一抓一大把。
算了,反正他要死了,随他們去吧。
隻要棠棠和兩個孩子,犀子和靜文,還有殺千刀的林望舒安然無恙,他死了就死了。
心裡這樣想着,餘光好像瞥見什麼,連忙扭頭看過去,身穿素色布衣的棠棠和小弟妹擠在人群裡,正含淚望着他。
她們沒事就好,她們沒事就好。
林爾玉沖她們笑了笑,給裴靜文隔空投送:[待會兒多吓人呀,快同你嫂嫂回去。]
看見裴靜文搖了搖頭,林爾玉還要再勸,人群突然像潮水般往前湧,十來個執刀的蒙面大漢砍傷衙役,硬是闖到了禁軍的馬蹄前。
禁軍披甲執銳,哪是沒穿甲的步兵可以硬碰硬,林爾玉暫時顧不上勸兩人回去,站起來大喝一聲:“都給我丢了刀,快跑!”
鬧呢?劫什麼法場?不要命了?
兩個大漢被禁軍手中的長-槍串在一處,林爾玉紅了眼眶,撕心裂肺大喊:“聽到沒有?都給我走!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