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這是阿兄的遺願。”裴靜文輕輕拍打秋棠依的後背,“這是他的遺願,阿兄不想入他鄉之土。”
“我知道,我知道……”眼淚已經流幹,秋棠依再也流不出新的淚水,“我知道他不願入魏朝的土,可是靜娘,要我把他挫骨揚灰,我做不到,我實在做不到!”
裴靜文擁着脆弱的女郎,溫聲細語道:“嫂嫂你想想,倘若燒了阿兄的屍骨,我們可以随時把他帶在身邊,他會一直陪着我們,這不比把阿兄葬入漆黑的地下,任由蟲子啃食他的身體要好嗎?”
秋棠依倚靠女郎懷中,緩緩閉上了眼,裴靜文明白她接受了,把秋棠依交托陳嘉穎,撩起衣袖開始卸幹柴。
賀赢看着獨自勞動的裴靜文猶豫片刻,想着柴都幫她買了,送佛送到西應該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吧。
反正他隻是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指了随從搭把手,賀赢自己也卷起袖子,杜斂和蘇勉略微思索一番,也決定動手幫忙。
“不用了,”裴靜文說道,“直接連車一起燒吧,”舉着火把就要點火,她猛然想起什麼,問道,“有火油嗎?”
蘇勉皺眉道:“此乃軍中所有,娘子要此物作甚?”
“怕燒不幹淨,買不到就算了。”裴靜文繞着柴堆走了一圈,一簇簇火苗頃刻之間便呈燎原之勢席卷整座柴堆,滾燙的熱浪向她撲來,逼得她不得不往後退。
秋棠依站在原地,靜靜地望着熊熊火焰,裴靜文忍着灼燒感走到秋棠依身邊,拉着她的手欲把她帶離。
秋棠依紋絲不動,轉頭看着她,說道:“認識他那年我十九歲,是個供人狎玩的奴婢。”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平靜到裴靜文生出幾分不安,手上力道下意識加重,近乎驚恐地大喊一聲:“來人,來個人!”
退出五丈遠的蘇勉頭一個反應過來,發足奔向距離烈火不足一丈的女郎,杜斂和賀赢亦猜到了什麼,大步朝兩人奔去。
“嫁給他那年,我二十一歲,方才覺得自己活得有點人樣。”秋棠依微微一笑,猛地推開裴靜文,頂着翻湧的熱浪往前跑。
“嫂嫂不要!”裴靜文踉跄一下,很快站穩身體,強忍不适追着秋棠依跑了兩步,便被一隻堅實有力的臂膀攔腰抱住往後帶。
裴靜文胡亂踢打:“你抱我幹什麼?阻止嫂嫂啊!快去阻止嫂嫂!”
蘇勉沉聲道:“來不及了。”
裴靜文聞言一怔,呆呆地望着已被火焰高溫灼傷的秋棠依,究竟是怎樣的意志促使她仍舊挂着淡淡的微笑。
“嫂嫂,回來!”
熯天熾地的烈火,張牙舞爪地想要吞噬挑釁它的凡人,平素柔弱的女郎,此刻迸發出無與倫比的力量。
“今年我三十有七,把我變成人的那個人走了。”秋棠依忍着烈火焚身的巨大痛楚,“我和他在一起十八年,我想不出沒有他的生活是什麼樣,我要去找他了。”
說罷,決絕地撲入火中。
“不要!”錐心刺骨的痛蔓延全身,淚水模糊了視線,裴靜文掙紮着往前,撕心裂肺大叫,“嫂嫂,回來!”
蘇勉一手刀将人劈暈,打橫抱起她離開熱浪灼燒的範圍。
陳嘉穎從震撼中醒來,忙不疊攬抱住被蘇勉輕放地上的女郎。
賀赢望着燃燒的火焰,久久不能回神。
杜斂張了張嘴,喉嚨好像啞了似的發不出完整的音節,對着沖天火光長揖到地。
蘇勉垂眸瞥了眼暫時昏睡過去的女郎,正了正衣襟,如杜斂那般,對着葬身火海的烈性女子,鄭重一禮。
裴靜文漸漸蘇醒,癡癡地凝望不知何時才能熄滅的大火,掙紮着起身朝前走了幾步,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她仰起頭,安靜地看着,整個人散發出寂滅的死氣,比起剛才的心灰意冷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慢慢佝偻了下去,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保持着這個姿勢,直至火焰熄滅。
她跌跌撞撞起身,抱着陶罐走向化作白骨的親人,餘溫使得女郎大汗淋漓,濡濕的發緊緊貼在女郎臉頰兩側,疲累至極的眼灰暗無光。
女郎箕踞而坐,拿着一塊堅硬的石頭,神色專注地敲碎兄嫂的屍骨,顫着雙手捧起灰白色的骨灰裝進陶罐中。
她敲了多久,在場的人就看了多久。
裴靜文脫下外袍包裹住裝滿骨灰的陶罐,打了個結綁在肩上。
碎不掉的大骨,她插在腰上,碎不了的頭骨,她一邊一個抱在懷裡。
裴靜文爬了起來,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南走,往修文坊走。
她該怎麼告訴扁擔花和決雲兒,他們的父親與母親,在同一天離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