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就為了同我講這件事?”裴靜文疑惑地看着書案對面的女郎。
方才女郎被一群侍女、仆婦簇擁着進來,她正翹着二郎腿歪在圈椅中看話本,沉默地瞥了她一眼。
女郎身邊的年長仆婦斥道:“大膽,夫人面前豈有你放肆之理?”
她這才知女郎是蘇勉的妻子,猜不出她來尋自己的原因,索性繼續打着哈欠看話本。那仆婦見狀還要呵斥,柳娘子命她們退下,告訴她蘇勉在林三受害一事上是無辜的。
柳娘子溫聲詢問:“夫君清白已證,娘子的心結應當也跟着解了吧?”
裴靜文越發迷惑了,試探性問道:“所以娘子前來,是為了勸說我與你夫君在一起?”
這太荒謬了,比蘇勉說心悅她還要荒謬。
柳娘子輕輕點頭,依舊溫聲細語道:“夫君近日為娘子之事煩心,終日借酒澆愁,潦倒失意,我身為妻子理應為夫君分憂。”
裴靜文更加不可思議了,驚歎道:“而且還不是他讓娘子來,是娘子自己要來!”
柳娘子不解道:“有何區别?”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夫君知曉我來。”
裴靜文滿臉震撼,說道:“我不能理解,一個女人寬仁大度地勸說另一個人女人接受自己丈夫的求歡,這他父親的……好魔幻!”
柳娘子眉心微蹙,似乎不理解女郎為何這般大反應,轉念一想夫君醉酒時提起女郎,曾說過她與尋常女子不同,眉心便又緩緩舒展開來。
柳娘子定了定心,說道:“裴娘子,妾身出身河東柳氏,家教甚嚴,自幼習讀女誡、女論語、内訓、女範捷錄、列女傳等書,并非善妒之人,倘若娘子願意侍奉夫君,妾身定以姐妹之禮相待,絕不食言。”
裴靜文皺着眉頭聽完,原想嘲諷,看清女郎無比真切的表情,嘲諷的話到嘴邊怎麼都說不出口。
她以為她已足夠了解吃人的封建社會,直到看着柳娘子她才明白,她以前遇到的是皇權的鐵錘,一錘就讓人粉身碎骨,倒也幹淨利落。
她今天遇到的是名為夫權的細針,密密麻麻紮進女人的血肉,将一個個獨立的靈魂烙上她們自來屬于他人的印記,就像南方陰雨綿綿的梅雨季,帶着一股濕冷的惡心。
柳娘子,就是夫權的受害者。
裴靜文慢慢坐直身體。
柳娘子察覺到來自女郎的尊重,隻當她聽進自己的話,便又勸道:“裴娘子,夫君真的待你很好,若他狠下心來讓那些上了年紀的仆婦熬你,你連三天都撐不過去。”
“那些對付不聽話女郎的陰私手段,遠比他将你禁足要恐怖百倍、萬倍,那是打碎全身每一寸骨頭連着筋的羞辱。裴娘子,同為女郎,我不願見你受到那種苦楚。”
裴靜文問道:“他以前這樣對待過旁人?”
柳娘子搖了搖頭,說道:“夫君生來便是蘇氏冢子,他在家中地位超然,想要什麼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更無人敢忤逆他行事。”
她停頓片刻,說道:“我今日前來,既是想解夫君之憂,也是想提醒娘子,夫人因娘子不肯順服,已對娘子頗有微詞。若非夫君令人禀報娘子每日吃什麼飯、穿什麼衣、做了什麼事,以此表明對娘子的看重,夫人恐與夫君母子離心,怕是早派仆婦前來調-教娘子。”
裴靜文真誠道:“謝謝你。”
柳娘子看了眼天色,款款站了起來,微擡下巴方便侍女為她系上貂裘系帶,說道:“小娘子離了我不肯用晚膳,我就回去了,今日我所言,娘子好好考慮。”
裴靜文快步走到柳娘子身邊,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娘子能幫我逃出去嗎?”
柳娘子微怔,歉疚道:“抱歉,我做不了夫君的主,”略微思索片刻,附在女郎耳畔輕語,“女子的反抗會激起男人的征服欲,适當的柔弱未必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反抗。”
黃昏的鼓聲提醒行人快些回家,一匹黃骠馬撒開蹄子狂奔,擦着行人疾馳而過,惹來一聲又一聲詈罵。
黃骠馬停在敦化坊二進小院外,蘇勉俯視迎上前來的仆婦,長腿一跨下了馬,将馬鞭随手一扔,問道:“娘子今日可安好?”
仆婦忙答道:“夫人走後,娘子把自己鎖在房裡,我等無能,輪番相勸,尚未勸動娘子出來用膳。”
蘇勉大步走到東廂房,試着推了下緊閉的房門,又喚了兩聲沒聽到回應,索性往後退了兩步,一腳踹開木門。
東廂房裡一片漆黑,侍女忙尋來火折子點燃蠟燭,随着暖黃燭光驅走黑暗,蜷縮在圈椅上的女郎進入衆人視線。
蘇勉放輕腳步靠了過去,半蹲她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好在沒發熱,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裴靜文睜開眼睛,安靜地看着他,眼底沒有厭惡與憤怒。
蘇勉笑了起來,溫聲道:“餓不餓?”
不等她回答便将人抱了起來,自己坐在圈椅上,将人放在膝上,單手環着女郎的腰,另一隻手執羹攪了攪侍女捧放桌上的長生粥。
蘇勉舀起一勺粥送至女郎嘴邊,以親昵的語氣調笑道:“這些天我沒來看阿靜,阿靜定是生氣了,連飯都不肯好好吃。”
耳邊回蕩着柳娘子的話,裴靜文沒有推開蘇勉的手,怔怔地看着嘴邊的稠粥,緩緩張開了嘴。
明明這勺冒着熱氣的甜粥對餓了一下午的她來說有着極緻誘惑,可是一想到握着羹匙的人是蘇勉,這口甜粥她怎麼都吃不下去。
裴靜文最終還是推開蘇勉的手,跳下地朝外走去,說道:“我不想吃粥。”
“站住!”蘇勉盯着女郎的背影,眉眼裡的笑意被寒霜取代,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原想做惜花之人,不想花卻不願被他捧在手心嬌養。
裴靜文沒理會他的呵斥,繼續往前走。
蘇勉寒聲道:“親兄被貶,親侄被絞,倘若此時林二派人暗殺裴允一事現于人前,阿靜以為裴劭會做什麼?”
裴靜文轉身,厭惡藏不住地往外洩:“你到底要如何?”
蘇勉看着她笑,輕描淡寫道:“跪下!”
裴靜文遲疑片刻,提裙跪在地上。
蘇勉又道:“過來。”
裴靜文深吸一口氣,撐着膝蓋起身往前走了兩步,耳畔便傳來一句殘忍的話語。
“我說的是,跪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