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明十八年，上元節。

天邊的晚霞還未被黑夜盡數吞噬，空曠的宮道上，宮燈已然亮起，侍從禁衛立于兩側，肅穆威嚴，保衛着這座皇城。

姜枕端坐于車内，直視着前邊的車簾，宮燈霭黃的光透過窗上的輕紗進入車内，柔和的照在她臉上，忽明忽暗，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耳邊是車輪駛過石闆的辘辘聲，車檐上的鈴铛左右搖擺，打破了一路的空寂。

她是今天上元夜宴的最後一位客人，定國公之女、北疆軍軍師。

“小姐，前邊有公公來接了。”侍女掀起車簾，對姜枕說到。

“好。”她擡了擡快落下座位的衣袖，“阿笙，可還端整？”

阿笙看着自家表情寡淡的小姐，心頭微酸，“很美。”她頓了頓，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小姐，您還好嗎？”

姜枕擡眼，看向她，嘴角上揚起今夜第一個笑，隻是這笑不是因着開心，而是為着安慰。

“沒事了阿笙，”笑不及眼底，透着酸澀的悲傷。“放心。”

前方的宮人愈走愈近，最終停在車前。

“問姜姑娘安，咱家奉命來此迎姑娘入殿。”

車簾被宮人拉起，姜枕搭上侍女的手，緩緩走下馬車。

“有勞公公。”微微颔首，跟在身後，走向宮道盡頭那座畫棟飛甍的祐慶殿。

雖然已經立春，但風中的淩冽卻仍不肯退卻，朔風穿堂而過，帶着特有的生冷。

四周靜默莊嚴，隻能聽見幾人不急不慢的腳步聲。夜已至，月已圓，四周的宮牆高聳漆黑，像逃不出的牢籠。姜枕就這麼走着，恍然間想起自己第一次走入祐慶殿的場景。那是十三年前一個不怎麼好的下雨天。天像被什麼人捅破了一樣，水流傾瀉而下。她被嬷嬷抱着下車，可雨勢太大，新做的裙子還是濺上了水。

那是姑姑封後後的第一場宴席，熱鬧非常。可她卻不怎麼喜歡，不僅是因為天氣，更是因為她覺得姑姑沒那麼開心了。母親說因為姑姑現在是皇後，責任更重了，不能還和以前一樣。幼時的姜枕聽不懂，但就是覺得姑姑變得不開心了，尤其是看向皇姑父座下那個小子時，眉尖會立馬蹙起來，頭也會不自覺地微微低下，她知道，那是姑姑傷心的樣子。

那個小子是祁鳴，康純皇後遺子，當時的大殿下現在的--太子。

在祐慶殿下止步，小太監轉頭說到：“煩請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奴才得先去通傳一聲。”

“勞駕公公。”姜枕站定，已到此處卻既無絲竹入耳，也無賓客歡宴之聲，她不由長呼一口氣。可想而知此時的殿裡必定是帝後高座，而賓客未滿，缺的是誰？舍她姜枕其誰。

“宣定國公之女姜枕入殿！”

在宮人一聲聲的接力中，姜枕輕提裙擺，邁上台階。

金碧熒煌的大門被徐徐推開，在衆人或好奇或審視的目光裡，姜枕沉靜如舊。一襲玉色的輕羅雲錦裙，襯出她修長而勻稱的身形，腦後一個簡單幹淨的發髻，除髻間的碧玉青雲簪和淡青的緞帶，再無其他飾品。緞帶随風輕揚，像春日柔軟的柳枝。她的脊背挺得筆直，步伐從容，坦蕩大方。一張臉清冷白皙，未施粉黛，幹淨的沒有一絲煙火氣。五官精緻的像古畫中的仙子，讓人難以聯想到千裡之外的荒涼北疆。明明是個标志的美人，卻散發着不合年紀的透徹沉穩，并無尋常貴女的柔美之感，卻也看不出軍旅多年之人的粗糙與剛勁。

“百聞不如一見，這姜姑娘還真是與衆不同。”

“女子入軍本就不常見，人家入京當貴女，入營赢血戰的，能是常人？”

“我是說軍旅之人臉上竟看不出軍營裡待過的痕迹。更何況北疆那種地方不是草地就是大漠的，風吹日曬也沒見她變得黢黑。”

“姐姐這說的，軍師，軍師，又不用日下訓練，披甲殺敵，能有多風吹日曬，更何況她有個當主帥的爹，想必即使在北疆，那也是享福的命吧。”姜枕的到來如同向平靜的水面投進一顆礫石，在席間蕩起不小的漣漪。

“不過我聽我爹說，這勒川大捷得的很不容易，不是姜家獨子都戰死沙場了嗎？這姜枕是軍師，親哥哥在自己的部署下喪了命，恐怕她過得也不怎麼好吧。”說話的是正四品鴻胪寺卿之女林英，今日夜宴不僅是元宵佳節的歡慶之宴，更是為前來求和的蒼薊國使團而設的歡迎之宴。

“臣女姜枕，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跪拜、叩首，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禮數盡到而字字铿锵，敬意上達卻不顯谄媚。

殿中，身着明黃龍袍的帝王自高座起身，移步案前，殿内霎時屏聲。

“朕之心，常念蒼生。故我軍不挑戰，更不怕戰！近時，聞勒川大捷，朕心甚慰。今日，朕召集諸卿，共慶我朝将士戰功赫赫。爾等之英勇，朕深感欣慰，實為我朝之棟梁，國家之珍寶。為犒衆将之心，撫亡者之英烈。當獎賞三軍，以示朕之嘉許。”聲音雄渾高昂，氣勢磅礴，蘊含着無窮的力量。

“北疆軍統帥，定國公姜翊，數破敵軍，屢建戰功，特予‘撫遠元帥’之稱，賜黃金百兩；其子姜安，年少奇才，屢建奇功，然為國捐軀，今特追封二等振武侯，立傳入史，以慰英魂；北疆軍全軍，按功行賞，切勿遺漏，一切事宜交由定國公代理而行。”姜枕靜視着膝前的地，地闆被擦得锃亮，隐約映出台上明黃的龍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