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竹喧嚣漸漸從耳邊淡去，月色皎潔，姜枕在曲折的小道中急行，芬芳襲人，嬌豔迷離，這天下最美的花園留不住她的目光。

“我以為今日的宴席，姑母會參加。”

“無妨，陛下知道的，娘娘一貫不喜這些，坤甯宮人多，不适合說體己話，煩請縣主移步别殿。”小宮女挽着少女的雙髻，衣服是宮中最普通的樣式，隻是腰間别着一串宮鈴，做工精巧，煞是好看。

“你是丹蕊。”

“縣主怎知？”

三人的腳步逐漸放緩，兩邊的花圃越來越少，想來是快到了。

“進京前，姑母有傳信件，她身邊得力的人都有畫像。不難認。”

道路的盡頭，是一處略顯頹敗的偏殿。枯枝挂在殿前的橫梁上，即使此時天色昏暗，卻仍能瞧見屋頂上随風搖擺的雜草叢生。

“縣主請，娘娘在後邊等您。”上前推開有些朽蛀的殿門，丹蕊提着燈對她說。

殿内空無一物，顯然是荒廢已久，但地面卻很幹淨，全無一絲灰塵。

跨過後門門檻，卻好似來到了新的天地，橙紅的燈火耀眼，将不大的院子照的明晃而溫暖，梨樹栽在正中，雖然此時還未萌生新葉，但想必東風一催，滿樹白雪缤紛，那景象，又當是何種天上人間。

姜枕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竟出了一手的汗，心跳砰砰地加速，明明到了門口，卻不敢立即推開進去。

“小姐，咱們不在宮中留宿，時間可不多啊。“阿笙提醒到。

“好。“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緩緩推門而進。

殿裡布置的簡潔簡單，普通的木桌木椅，陶制的茶壺茶杯，連燈盞都是最簡易的形制，不像是宮裡，倒像是尋常的市井人家。

這一切與屋中坐着的婦人是那樣格格不入。金繡鳳的丹紅褙子少了些鳳袍的華貴與威儀，多了幾分的柔和之餘，皇後的端莊與雍容是由内而外的顯露，柳葉秀眉，面若芙蓉，一頭青絲松散的被一根素簪束在腦後，她轉頭看向推門而入的女孩，許是未曾生育又保養得當的緣故，這位姜皇後年近四十面容仍姣好緊緻，看上去頂多三十不過。

她緩緩起身，眼神始終凝在女孩身上，眉頭微鎖，眸中含淚。如同一位見到遊子歸家的母親，激動又心疼。

“姑姑……“一滴淚就這麼毫無征兆的掉下來，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姜枕的眼淚一顆顆滑落。悉數跌在冰冷的地闆上，她終于在此刻卸下了所有包袱，隻是一個無助的，掙紮的孩子，猛地向前跑去，撲在姑姑懷裡。

姜歸錦緊緊抱着懷中的孩子，肩頭的綢緞被淚打濕，姜枕不住的顫抖着，明明哭的痛苦，卻始終沒發出一聲哽咽。隻是用力環着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人，那股巨大的悲傷與委屈直刺她的心底，心中刹那間生出洶湧的哀涼，不斷安撫着女孩，眼底五味雜陳。

今天是姜安的頭七。

“小枕，姑姑在這兒，沒事了，沒事了。”她輕輕拍着姜枕的後背，一如從前。

月涼如水，冷風蕭瑟，枯葉飄零。不知過了多久，姜枕坐在桌旁，靜靜的看着姑姑将壺裡的冷茶倒掉，然後燒水重沏。她的臉色蒼白，仿佛所有的精氣神都被耗盡，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就像一塊被打碎的美玉，破碎又凄涼。

片刻，姜歸錦把茶沏好，遞到她手中。

“小枕，允弘的死，不是你的錯，戰場，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刀劍無眼，無論是誰，死傷都是在所難免的事，你不能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姑姑，”她艱難的開口，眼中閃爍着難言的悲傷，“那是我親手定的策，親手定的路，父親提醒過我，那、那是一條險線，師傅也提醒過我，要收收自己的固執，可我從沒聽進去，姑姑，是我…是我仗着那股子所謂的天賦赢了幾場仗，就不知天高地厚，是我一葉障目才沒看清蒼薊挖的那個大坑，沒看透戰場的局勢，姑姑，是我的執拗，是我的執拗毀了北疆軍最精銳的隊伍，害了最疼我的哥哥，姑姑，是我，都是我啊……”姜枕苦笑着，淚水如短線的珠子滾落，燭火跳躍，暖光在姜歸錦臉上流淌，光後的陰影卻将姜枕吞噬，她迷失在暗處，任憑自責與憔悴在心中生根，随意汲取着養分，無休無止。

“小枕，成長是一件很殘酷的事，”姜歸錦的嗓音微啞，她緊緊握住姜枕的手，眼睛卻不再直視她，“我們都不想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但這是不可能的，無論将來發生什麼，我們都必須慢慢習慣背着所有美好和痛苦生活，”她的聲音漸漸減弱，直至細弱無聞，“我們沒得挑……”

起風了，風吹開窗戶，灌了滿屋。

再出門時，姜枕已收拾好所有情緒，宴會恰好結束，阿笙陪在身邊，随她彙入離殿的人流，她微笑着與前來問候的官員們告别，情緒穩定，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邁步登上馬車，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姜枕緩緩合了雙眼，這輛馬車由宮中匠人設計，做了特别的防震，阿笙将倒好的茶放在桌案上，擡頭看向她。

“小姐，林叔傳話，老夫人說自己睡得早，想着你今天一回京就進宮了，殿上也吃不了什麼東西，所以特地備了點夜宵，讓你回去墊墊肚子趕緊休息，明早再去請安。”

“阿笙，先陪我去雲輕觀。”

“雖然不遠…但這個時辰？”

姜枕睜眼，側頭對上她，“皇家道觀尋常也進不得，姑姑說從前隻以為所謂仙靈賜建不過是個幌子，但去過後感覺身心舒暢，似乎真的是個毓秀養性的福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潤了潤快要幹裂的唇，“宮中不便，姑姑前些天在那私下給哥哥做了場法事，今天靈牌要挪到殿後，我去最合适。”

“那咱們現在……”

“傻姑娘，”細長的蔥指輕輕點了下一旁姑娘的額頭，“當然是先回府，馬車惹不惹眼。”

定國公府座落于京城最北處。當年老國公随先帝四處征戰，平定叛賊，戰功赫赫，而後前朝忤王繼位，荒淫無度，民不聊生，即随先帝起義讨伐，出生入死，沖鋒陷陣。

靖朝建立後，雖居國公之位，握兵權至終，卻禀守清正廉潔，潔身自好，拒了權貴紮堆，奢華淋漓的城南宅院，獨找先帝在城北人稀處批了快地，自掏腰包建了座雅緻的宅子，甚至專門找禦史台的大夫量了畝數測了規格，絕不逾矩。

不過如今，這也正和姜枕心意，姜家人愛清淨，祖傳的。

窗外零星的亮光逐漸被黑暗吞噬，城北田多人少，路也沒有城中那般平整。夜是那樣靜谧，馬蹄有韻律的哒哒奏樂，此時的田裡隻有連片的新生麥苗，它們褪去銀白的雪被，在剛剛立春的夜晚，用低矮的身體描着風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