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萬裡晴空。
城北定國公府。
“其他的輕裝不帶也就不帶了,南安那邊總會準備,”馬車前,姜老夫人将一個精巧的木箱遞給姜枕,“這給你外祖母,别說是我給的啊,小老太太,婉婉跟姜翊都成親多少年了,心裡還别着呢,給她送東西,就沒收過一回,什麼‘我又不欠她的’,笑話,我又不是欠她才給她送東西的,這回你千萬别說是我給的,等過個個把月我再寫信告訴她,我就不信了她還能再給我退回來。”
清晨,空氣中已然帶了明顯的溫暖,不遠處的農田裡,積雪融化殆盡,麥苗嫩綠蔥蔥,蔓延無限春意。
府門前,車駕簡樸,沒有過多裝飾,車釘已有些許磨損與鏽迹,釘在粗壯的烏木上,格外顯眼。馬嘶聲有力,催促着出發,是匹上等的踏雪烏骓。
姜枕站在車旁,手裡捧着那個木箱。紅日将影子拖至府門,她已擡腳踩上矮凳,看向不知又要闊别多久的定國公府。
前夜從宮裡出來後,姜枕再未出院門半步,喝茶、喂魚、閑坐,不同人說什麼話,直到此刻。
這一天,她奢望了太久。
耳側的喧嚣由強到弱,逐漸隐去,馬車已平穩駛出城門。
“小姐,咱們趕路近的驿館不會停,不如小憩一會,也好養養精神。”
車駕雖舊,但工藝極好,整輛車寬且重。平素的車身内,空間極大,是截然不同的天地。環着三側車壁,都做了略微升高的連台,上邊鋪着織錦包裹的軟墊,左側拐角處,小巧的桌案隔開連台,放着茶水。
姜枕靠在一旁,閉目養神。
南安地處江南中心,水陸縱橫交彙,運河穿城而過帶來繁榮的經貿,使之一躍成為江南第一大城。
前朝南安府最後一任府尹安哲,姜枕的外祖父,史書有評——忠膽純臣。
寒門出身,在世家大族遍野的朝堂中,一路走到正三品外官。忤王九年,安哲老來得女,取名安時婉,天資聰穎、知書達理,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也是府尹夫婦的驕傲。隻是造化弄人,當起義軍北下攻至南安,長帥之子姜翊與府尹之女因緣際會,其後兩人目窕心與。得知此事,本視起義軍為亂賊的安哲震怒,父女二人連吵數天,直至斷絕關系,而後安時婉與姜翊一同回京,隔年生下長子姜安。半年後,江南隻餘南安,府尹安哲自知前朝已滅,于大軍臨城當日披甲登上城牆,自刎殉國。忠肝義膽,清廉端正,大靖高祖為之歎惋,稱之陌路流星。
流雲緩動,風過林稍,那些扛過寒冬仍未歸根的葉片随風而舞,馬車平穩地向前行駛·,陽光透過林木,在窗框的明紙上映出疾奔的畫。
“阿笙,給車夫說再走一會找個空地停下歇歇腳,吃點幹糧。”
車内溫度逐漸攀升,正午悄至。
“姜小姐,前邊空地已經有人了,咱要不就在路邊停着歇歇吧?”馬車緩緩停下,車夫說道。
“也好。”
簾子被掀起一角,兩人下車。
姜枕一身湖藍色錦袍,腰間一條白玉玉帶,一頭烏發束在頭頂,身姿挺拔,如玉樹臨風;神色淡漠,拒人于千裡之外。
“小姐你看,那不是……”
順着阿笙的視線看去,前方的空地上聚着七八個人,中間一輛挂着符牌的馬車,雲紋金龍的刻樣,當今天下還無第三人可用,
“是太子的車駕。”
隔着老遠,她一眼就看到了祁鳴。
他身着一件内斂的墨綠瑞獸紋緞面圓領袍,玄色的金飾皮質帶鈎和雲紋金冠相互呼應,極襯他。。
光影婆娑,映照在他身上,泛起金燦燦的光。兩人立得筆直,隔空而對,男人慵懶随意地側着頭,一雙眼中如含桃花,漾在春水,蕩起滾動的浪花。
姜枕站在原地,看着他離自己越來越近,腰間的玉佩随步伐晃動,頗有幾分不羁的意味。心裡有一瞬的恍惚,眼前又浮現出多年前那個在鷹城、在草原大漠中得意的少年,身影重合,略無缺處。
酸澀在胸腔席卷,有悲傷,有慶幸,有自嘲。她認識的祁鳴總是意氣風發,驕傲又坦然、無賴又謙遜。
一别數年,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