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攔不住酒液的熱情,冰涼又灼熱的水飛濺在手背,在掌心,在祁鳴的掌心,在楊河的掌心,在趙烽景的掌心。
下一秒,碗空了,倒不出一滴。
夜愈深,火愈烈。
燒紅了半邊天。
祁鳴将酒一口悶下,辛辣的感覺頓時從喉口燒至全身,他從未有過這般體驗:肆意的、純粹的暢快。
擡頭的瞬間,他看到星河,璀璨着流動。
眼前自然的出現那個身影,不過轉瞬即逝。
低頭,眼神卻變得清明,因為眼前自然的出現一身湖藍的騎裝,在大帳後,走了過去,這次的轉瞬,太過真實。
那一定是姜枕。祁鳴覺得喝酒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回過神,他已跟着從小門出了大營。
本也喝的不多,耳邊的喧嚣淡遠,晚風冷清,吹去了大半酒意。
軍營竟還有道小門,這麼晚了她要去哪?
“你還要後邊跟多久?”當營地在視野中僅剩一個光點,姜枕停住腳,回頭說到。
沙地格外柔軟,踩上去無聲。借着微弱的光,他依稀看到姜枕向他走來,待她走近,祁鳴沒發覺自己在不經意間蹙了蹙眉。
她瘦了。
每日訓練,拉練場邊的瞭台上,除了值班的兵士,還有一個人,面具覆蓋全臉,兩日換件騎裝,雖相隔高遠,但祁鳴知道,除了姜枕,再不會是誰。
“你不是一向最守規矩的嗎,喝這麼多酒,不怕被參一本?”
姜枕情緒不高。
“不怕,這麼晚,去哪?”
“用你管?”
“連侍女都不帶,跟你一道走,出了事還能回去給你兄長說一聲。你此行跟着新兵營這麼秘密的來,真要有點事,可不是一般的麻煩。”
“随你。”姜枕轉身,大步向前走。
大營的光點将将隐入黑暗,姜枕停步。
北疆多萬裡無雲,夜也是毫不吝啬,星子在空中流淌,彙成銀河。
沒有人不被這般景色震撼,祁鳴在北疆的第一夜已體會到。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祁鳴忽然不知自己是醉了還是沒醉。
眼前之景太過虛幻,似夢。
他停在丘頂,腳下,無盡的灰黑和緩的延伸,又在底部擴展,連綿起伏。地是天的幕布。星河傾瀉而下,是一切生命的穹頂。
他的肩上是風,呼嘯而過,風上是閃爍的星群,浩渺盛大。
流星劃過夜空,一顆接着一顆。祁鳴順着望去,送它們隐入黑暗,轉瞬看到了姜枕泣數行下的臉。
淚水不斷奪眶而出,卻像與她無關,姜枕的表情與剛才相比沒有絲毫變化。隻是眼眸被淚水模糊,任誰都看不清。
她平視前方,慢慢的不那麼流暢地席地而坐。
祁鳴斂了神情,片刻,也慢慢坐下。兩人間隔着兩三拳的距離。
天地盡頭,萬籁俱寂。
祁鳴還是不那麼自然的偏頭瞧了幾眼姜枕,時間極短,欲言又止。
“祁鳴,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這會兒腦子不清醒,說錯話要治罪,也等你回京了再下旨。”聲音微抖,喉口像堵了棉花,悶悶的。“其實小時候挺讨厭你的,因為姑姑那時看到你就不會笑了,姑姑是最好的人,她值得永遠開心。”
“可是後來,我又不讨厭你了,”姜枕神情淡淡的,和着淚,嘴角溢出輕笑,透着苦澀,“那時候爹娘帶着姜安離開京城,偌大的國公府,隻有我和祖母,還有府裡的許多嬷嬷媽媽姐姐。學堂裡其他的官宦小姐覺得我事事刨根究底,不知所謂,覺得我沒規矩,沒女德。但我也看不上她們,矯揉造作,無時無刻都端着架子。所以扯平了,除了阿笙,我沒朋友。”
“但你不一樣,我記得自姑母入宮的宴席後,應是第二次見你,正午,我在姑母宮中那棵海棠樹上找鳥窩,一低頭,就看見你,你不一樣,你的眼睛裡,沒有漠視,更沒有輕視。”
“我很感激你。”
祁鳴聽着,隻覺喉頭一緊,心裡鈍沉。
須臾,姜枕長長呼出一口氣。
“罷了,祖母說過,凡是感覺難過,說出來就好了。”
靜谧中,隻餘北風呼嘯。
“成長一點都不快樂,我說的。”
姜枕将頭埋進兩膝之間。
“是,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