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第六批兵了。
風過,向北移去,片刻,不用眺望已見那方黃沙迷蒙,像移動的城牆。
姜翊眯起眼,神色嚴峻。
不遠了。
拉練完,便到了收營的時候,縱隊一路路出了訓練場,向各自營帳分散。
楊河似是感慨的回頭向場上看去。趙烽景用肘撞了撞他的小臂,“看路,要撞上人了。”
他回頭,随即卻又短暫的向後看了眼,“诶,楊兄啊,剛才場上站得遠,你看大将軍旁邊站的那好像…是位女…夫人?”
趙烽景扭頭看了看,“是啊,你沒聽說啊,此次閉營,大将軍夫人也來。昨天就到了,比将軍還早。”
“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将軍夫人啊,從前總在茶樓裡邊聽說書的講,不過新兵閉營她來幹什麼?”
“哎呀,問這麼多作甚,我從前聽村裡的老兵說,這大将軍剛接管北疆軍的前幾年,這位夫人便一直在軍營,出謀劃策,安穩軍心,全軍上下無有不服的”他小心地瞥了瞥左右,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而且據說,她在政局上十分敏銳,在上邊說話那是很有分量。不是說今上當初差點開女官嗎,傳說就是因她。這可是為傳奇人物。這北疆軍的新兵閉營,來了又有什麼奇怪。”
“聽你這麼說,這夫人真真是傳奇。”
“是啊,”趙烽景慨歎道,轉瞬又想起什麼,“也不知蘇文那小子何時回營,這都幾日了。”
“不是說他家裡有急事嘛,想必他也是真的十萬火急,不然也不會不打聲招呼的連夜就走。”楊河說,“哎,希望他一切順利吧。”
安時婉昨日從姜翊營帳出來後,近兩個時辰的路程硬生生趕到一個時辰。上次這般策馬,還是二十多年前,靖朝未建時,同尚在閨中的蘇聽林打馬球。
那時二人奮力策馬,是為了赢過祁承裕和姜翊,告訴他們什麼叫狂妄自大,什麼叫手下敗将,什麼叫巾帼不讓須眉。現在想想,那時的她們,竟是怎樣的意氣風發。
而今,二十餘年彈指而過,斯人已逝,她獨自一人在無邊的荒涼裡奮力策馬,為了她們意氣風發的孩子。
她在帳中研究了幾乎一晚的沙盤,心中有了多種設想。第二日是新兵閉營,這算是每年北疆軍中的大事,姜翊定是來的。
但她沒想到,姜翊會留在此處,還有姜安。
“大營那邊我安排妥當了,這些天我們一起找,小枕和盛文都是有能力的孩子,一定能平安回來。”他頓了頓,“時婉,這些年,我虧欠小枕太多,”姜翊嗓音沙啞,萬般苦澀湧上心頭。
“她是我的掌上明珠。”
悲傷而堅定。
昨日,姜翊徹夜難眠。
他屏退了衆人,獨自在帳中呆了一整天。北疆六年,這是第一次。
他沒點燈,任憑日移影增,直至徹底黑暗。
姜翊回想了很多事,有年少時的策馬揚鞭,有明志時的至死不渝,有初見妻子時的怦然心動,有初為人父的手足無措。
他忘不了安時婉産子時的痛苦,也記得姜安從蹒跚學步到如今獨當一面的點點滴滴。
卻隻有姜枕,模糊的隻有姜枕。腦海中清晰的隻有産婆将她放到他懷中時自己的小心翼翼和欣喜若狂,還有他們離家時女兒茫然無措的小臉。
然後呢?
沒有了。
這可是他心尖上的明珠。
他們缺席了她的所有成長,在一家終于得以團聚時,他注意的卻隻有她的天賦和才能,居然沒有認真關心過她一句。
甚至還沒有姜安做的好。
這可是他的掌上明珠。
這一晚,姜翊心如刀絞。
沙暴的軌迹可循,營中,三人迅速重訂了方案,多隊人馬,分線尋找。姜枕二人多半在北,為避免引起蒼薊注意,人馬均喬裝打扮。
勢必要将他們找到。
綠洲,小屋。
又是一個清晨。雖然祁鳴走的還是慢,但已經比之前要好太多。
姜枕醒的早。東方欲曉,雄雞未鳴,她獨自坐在屋外,對着光縫補衣服。
“姑娘起的也忒早了。”烏鶴笑着走來,坐在她身旁。
“習慣罷了,你起的也早。”姜枕也笑着回應。
“一直好奇,那日救起時看姑娘的衣料,家境想必殷實,這幾日促膝相談,姑娘的學識和見地都讓烏鶴自愧不如。都說中原富貴人家的小姐不都是講究什麼,‘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我看你什麼針線炊飲樣樣娴熟,倒是沒想到。”
姜枕邊縫邊聽,将最後一針縫好,收針,剩下的線咬斷。将衣服疊好放在腿上,笑漪輕牽,“讀書多有見地也好,一身煙火氣針線炊飲洗衣灑掃樣樣娴熟也罷,怎就不能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呢?”旭日将升,霞光沒過大地,向四面鋪染。姜枕沐浴在朝霞裡,笑容璨然,眼神卻格外認真,“我祖母說過一句話‘看人看書其實都是在看自己’。不帶着偏見看别人,才能不帶着偏見看自己。不帶着偏見看自己,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才能坦然的去尋求。”
姜枕轉頭看向逐漸火紅起的天地。
烏鶴覺得心底顫抖着,看向她的眼中帶了千百種情緒。
旭日初升,天地刹那間變得通透。馬蹄的“哒哒”與車輪的“辘辘”交織,由遠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