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日上三竿,人頭攢動,晃眼的陽光讓人頭腦暈漲,挂在教學樓上方的大喇叭擠出的頗具韻律的節奏被斷斷續續的步伐踩得稀碎,連成一片的灰逐步侵占了紅色的跑道,幾乎可以聞到被太陽烤熟的橡膠味。
此時一個身影慢悠悠地踱進校門,混在歸巢的學生裡被推搡着前進。
門衛室搜羅了大堆違禁品的保安對着明顯不符合門口張貼的規章制度的頭發視若無睹,亦如那些零星混雜在混沌的灰色中亮眼得過分的色彩。
鶴立雞群。
但鶴以為自己是雞。
雞也覺得鶴是雞。
等到人吊在大部隊尾巴後面晃晃悠悠走進教室,飲水機前早就排起了長隊,戴着眼鏡的值日生推了推眼鏡,嗯,毫不意外,劉海穩定,繃帶齊全,甚至臉上幹淨得一滴汗水都沒有。
“安吾~”繃帶浪費裝置的爪子笑嘻嘻地搭上來,“别總闆着臉啊!”
“與其在乎這個,我更希望你這次‘失憶’沒有讓你的常識混亂,”坂口安吾面不改色,似乎是早已安裝更新完畢名為“太宰治”的個體的語言模塊,“中午食堂幾樓?”
“唉?不是跟着織田作去教師食堂嗎?”他那故作失落的語氣仿佛下一刻就要陷入自閉,但相似的情況似乎曾出現過許多次,以至于到了條件反射調用函數的地步。
“……你飯卡又給沖走了?”現在坂口安吾隻覺神經突突地跳,他想起大課間已然走向尾聲,接下來唯有中午的空閑時間,而這時候充卡的阿姨在午休,“現在還沒去挂失?”
麻煩精眨巴着眼睛,理不直氣也壯:
“我不知道怎麼挂失!”
坂口安吾挺想把太宰治的腦子打開搖一搖裡面進的水。
但他轉念一想,這次還真不一定沒進水。
太宰治是被織田作之助給“領”回去的。
事情是這樣的。
備課完畢推着自行車的織田老師剛準備回家就看到宛如一條鹹魚一樣泡在河裡的人影,撈起來的時候還喘氣呢,正好是能把這幾天辦公室印發的《中小學生假期安全條例》裡的缺漏一次性補全的那位年輕朋友。
人民教師的職責和對友人的熟知促使他在使用了急救法之後把脫離了生命危險的軟趴趴的一條撈到醫院的急診室,得出的結論很是樂觀——生命力頑強,搶救及時,單純嗆水。
非常擔心太宰治身體狀況的織田作之助順帶着為他請了整整三天假,美其名曰“觀察期”,其中不含任何作業的水分,含金量堪比高一的節假日。
唯一的缺陷大概在于,月考前夕,生命力異常頑強的太宰治同學水靈靈的表示自己失憶了。
天地可鑒,為此人背了三天作業的坂口安吾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這話的時候他大概用盡了前半生的誠懇,仿佛這些年的義務教育從未在那雙鸢色眼睛裡留下分毫痕迹般,澄澈得好像從未被知識污染過。
好消息,像是裝的。
壞消息,不是裝的。
“呼……呼……”
枕頭由于床上人的劇烈掙紮掉落在地,白色的床單被汗水浸濕,太宰治滿臉生無可戀,目光呆滞的望着天花闆。
剛剛他又在“夢”裡死了一次。
近乎真實的疼痛加載的一瞬間,那種真實的死亡流程,浸透骨髓的生死大恐怖,隻需體驗一次,就會讓人産生強烈懷疑自己到底是死人還是活人,這個世界究竟是真實存在,還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如果可以,太宰治更願意選擇自殺來驗證自己現在究竟是活人還是死人。
他可以确定,這反反複複的死亡體驗還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如果是心理素質差一點的家夥,體驗過死亡後說不定會直接變成一個瘋子。
第一次死亡他被埋進了一個狹小空間,一動不能動,伴随時間流逝,呼吸越來越困難。胸腔發脹,手腳發麻,身體器官一點點喪失了知覺,直至死亡徹底降臨。
第二次則充斥着驚悚,他是被鏡子裡的自己一刀捅死的,夢境中完全忘卻了自己的過去,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因此他作為人類的生理性恐懼被激發了出來,彌留之際,渾身都還在顫抖。
……
萬幸中的不幸,他确實還活着。
不幸中的萬幸,經過确認,這并非什麼爛大街的穿越異世界的輕小說,因為那确實是織田作,他認識的那個。
不止是織田作,幾乎所有他認識亦或是有所耳聞的人都零散分布在此處,勤勤懇懇地扮演着老師和學生的角色。這着實算不上什麼難事,畢竟這種異常甚至僅從外貌就能輕易分辨得出來。
隻不過所有人的意識都被改寫了——不,或許說是被這個環境“同化”了更合适。
簡直像是天方夜譚。
黑手黨跟那些正派人士歡聚一堂各自安好,森鷗外見了福澤谕吉還要點頭示意稱“福澤主任”。
到底是哪種異能力能造成這種效果?
顯而易見,這并不是異能力能辦到的事。
這點從他直接接觸織田作對方卻沒有分毫反應時就已經得出了結論。
加上每次睡夢中必然的“死亡”,這讓太宰治不由得開始思考。
他摸着下巴,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上來。
他懷疑自己漏了什麼東西,但想不起是漏了什麼。
他總感覺,自己的思維有點渾渾噩噩,好像被某種未知的力量影響了。
一個很明顯的漏洞就擺在眼前,幾乎是呼之欲出,可自己卻怎麼也看不真切。
如同設定被補全一般,從蘇醒開始,他就逐漸“想起”了很多事,但似乎自己每次遺忘的東西會随着死亡次數的增加變得越來越多。
他有種預感,要是不早點找出這個漏洞,估計下一次再醒來自己也被同化成這裡的一員了。
但他不介意暫時先玩一會兒校園遊戲。
就當看那群熟人的樂子,尤其是森先生和某隻蛞蝓。
呆在床上等到疼痛徹底消退過後,他掀開被子,走到窗前,看到了無限逼近仿佛就壓在頭頂的烏雲和連綿不絕的雨絲。
現在是早上六點半。
一道道灰色的身影穿梭在陰雨綿綿之中,像是黃泉的死魂靈。
這兒的學生起的很早,時間同樣安排得滿滿當當,這個時段往往已經開始了早讀課,身為語文老師的織田作同樣需要提前到教室守早自習,運氣不好的話一天甚至能排滿五節課。
晚上是錯峰放學,最早的九點半,最晚的十點半。
如果放在橫濱,估計還有很大概率撞見黑手黨日常工作。
怎麼說呢?和他記憶中的學校概念差異還挺大的。
設計這個制度的人像是認為無限延長在校時間就能夠提升有效學習時間一樣。如果真有用的話,那森先生隻需要日夜不分的工作就能輕松獲取異能許可證了。
遺憾的是,從通過這個時間安排的領導視角來看,貌似還真是這樣。
這樣想着,他翻身下床,做了一會兒拉伸,又跑去鏡子面前,端詳了一下此時自己的模樣——眉毛微微下沉,眼簾低垂,閃亮的鸢瞳黯淡無光,像是一抹幽魂。
太宰治對自己的演技表示滿意。
他控制自己的身體就像是喝水吃飯一樣簡單,隻需要幾秒就能調整好狀态。
病号向來擁有某種特權,焉巴巴的太宰治在餐桌邊眼巴巴地等着開飯,扭頭望向廚房:
“安吾——”
翹了早自習多睡幾分鐘能給人帶來什麼?
起碼不是成為一個微波爐戰士。
“你該慶幸那群小的上學去了,”坂口安吾歎了口氣,他這幾天總是在歎氣,把老老實實吃了幾天清湯寡水的恢複餐的某人特地請求開葷買的蟹黃湯包推到人面前,“不然你就等着吧。”
太宰治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看起來美味無比的餡兒,然而進口的那一刻,将整個湯包塞進嘴裡的動作停滞了一瞬。
他不信邪似的再咬了一口。
沒有味道。
甚至連咀嚼的口感都像是在吃紙。
對面的安吾仍渾然不覺般進食,卻見太宰治一把奪過他的餐盤,在他震驚的目光下迅速扒拉了一口勉強能被稱作食物的糊狀物體。
“——你發什麼神經?”
有味道。
鹹浸浸的。
他隻能自認倒黴。
……
在中國追求小衆是一件很大衆的事。
一個人的性格,會受到環境、教育、等因素影響,還有一個重要部分……是身體。
肺不好容易悲傷。
肝不好容易暴躁。
胃不好容易埋怨。
曆經典型的中式教育而身體無半分毛病的,那是雷軍。
在學生眼裡,織田老師的早自習向來是寬宥且仁慈的,起碼不會有冗餘的背誦任務,還可以在适當的時候進行小憩,為下節課進入更好的沉眠做好準備。
出門前看天氣預報還是細密的雨,臨近課間偏偏地上又幹得格外快,這也意味着今天大課間的時間又要被無意義的跑操所占據。
天氣總是這樣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