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蕭府的小厮随着夜歌的落座上前布好了茶具與糕點,又在屋中央放了取暖的火盆,随後才輕輕地退了出去,半掩上了房門。
夜歌沒有立刻問司玉衡什麼話,隻在案上的一側慢條斯理地調着香,見司玉衡一動不動還溫聲說道:“今夜葉府多事,隻怕公子并未認真用飯,先用些點心吧,有些事不着急的。”
司玉衡哪裡敢動桌上的東西,他定了定神,平複了方才的心慌,轉而問道:“怎麼會是校尉在府上招待?現在這時候,北郊大營應該不允軍士出入才是。”
自蕭侯歸都的這段時日來,晉陽軍與北郊大營之間的大小矛盾就從未停過,這些事情雖然不算大,但朝廷内外皆略有耳聞。
統管北郊大營的羽林中郎将鄭宛看不慣家道中落的付家,也自然看不上由一個女人統領出來的晉陽軍,所以在城外的軍營裡,兩方軍士借着主将間的矛盾發生口角鬥毆的事情不算少,但隻要不鬧到朝廷那裡,兩邊的統領基本就不會出面制止,身為晉陽軍校尉的夜歌甚至還會在付骁和鄭宛争吵時出來充當和事佬,平日也常督促自家的兵士别去跟北郊營的人糾纏。
可夜歌即便不常理會軍營裡邊的小矛盾,也不擅自插手北郊營的事務,做夠了客人應盡的禮數,也架不住鄭宛想找點事來惹他們。
比方說這會兒,晉陽軍被充作城門衛在城中巡邏,夜歌作為統領是萬萬不能缺席的,怎麼會出現在這,還穿的這麼……悠閑?
“這有何奇怪的,我今日輪休,明天也輪休,現在全府上下最沒事做的就是我,自然就被主君抓來了啊。”
夜歌調制好了爐中的香粉,拈起一根小木棍點了火将香引燃,最後就将喜鵲玉蘭镂空紋的爐蓋蓋上,袅袅青煙從爐中升起,遮掩住了調香人眉眼中隐約的戲谑神色。
“六公子覺得這很奇怪,對嗎?”夜歌輕笑一聲,“我一個校尉,又是外男,竟能以如此裝扮進出蕭侯府邸,隻怕在六公子的心裡,也把我化作蕭侯男寵的一列了吧?”
司玉衡聞言一愣,有些不悅地道:“校尉怎能這樣想司某,沒記錯的話,司某是與校尉第一次見面,未曾得罪過校尉啊。”
夜歌仍是笑,微微眯起的眼睛裡卻是半點情緒都沒有,他輕聲道:“你真沒這麼想?”
那最近滿城關于侯女的流言又是從哪個王八羔子的嘴裡傳出來的?
司玉衡欲言又止,眼前這位玉面公子對他的敵意是藏不住一點的,即便對方表現十分和善。
不等他再做什麼回答,夜歌又笑着轉移了話題,道:“是夜某失言了,公子見諒。”
“今夜主君叫公子過來,也不是為什麼重要的事,隻是想和公子談論些政場上的時事。”
司玉衡挑了挑眉,反問道:“私下談論政事?”
夜歌輕輕勾唇:“是。”
火爐上的水壺冒着沸騰的熱氣,随即便随着飛旋的茶葉沖入了高頸的銅杯裡,推到了司玉衡的面前。
“跟我這個小小的校尉,私下談論些時政。”
司玉衡仍不動杯,隻扶住杯沿輕輕轉動,看着青綠色的茶葉在水中沉浮,片刻後擡眼看向夜歌,眼中神色難辨。
“你怎麼能談這些?”司玉衡試探着道,“以你的品階,除非是蕭侯主動說起朝政,這些本不該是你能知道詳細的,更别提談論。”
夜歌笑道:“夜某品階低下,自不能多論朝政,但是朝廷上諸位大人的一句話便可定我們這些武人的命,夜某是個惜命的人,當然得多關心關心你們的話。”
他知道司玉衡不動桌上的東西是怕府裡的人下毒,便做随意姿态執起銅杯輕抿了一口茶,盤裡的點心卻沒動,因為他不喜歡吃甜的,若是司玉衡死活不願意吃,那就留着等侯女回來給侯女墊肚子吧。
“如若公子實在擔心自己被坑,那我們就下一盤棋吧,凡物所行皆随人心,石頭做的棋子總該不會騙人。”
說話間夜歌清開了案上的一堆東西,轉頭拍了拍手,便有侍從從門外端來棋盤與兩缽玉制棋子,不由分說地擺在司玉衡的面前。
“一局完,蕭府中關于六公子的痕迹皆如大雨沖刷,不會透出半點風聲,六公子覺得如何?”
夜歌笑意吟吟,乍一聽竟有種要滅口的意思,說的話也是不容半點拒絕的餘地,偏是這般溫和且強硬的态度最是讓人沒辦法,如果司玉衡仍是拒絕,那麼對方或許就會說下個棋而已,他怎麼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是不是心裡有鬼。
如若強硬拒絕,這位姓葉的将軍或許還會用别的方法逼他與自己對話。
晉陽蕭家軍出來的,怎麼都是這樣的流氓啊!
司玉衡心裡叫苦不疊,卻奈何文人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隻得撚起一子,擡眼望向對方示意自己欲下先手。
夜歌微微挑眉,笑道:“請。”
凡人對弈,總是要先占據先手,就如同打仗必先占領優勢高地,方可一覽全局,縱橫謀劃。
司玉衡先手落子便也是這番打算,他雖不善棋術,卻也常與親長友人手談,其中技藝上佳的,除了父親和四兄外,還有一個便是裴青,若對上了這三人,先不先手都無所謂了,很大概率都是輸。
而今在他面前對弈的對手,他先前不認得幾個蕭家的人,自然也不會和夜歌交手,今夜匆匆見過,自然是得搶先手方能觀對方路數。
二人方一開局,并不多話,隻各執一子淺淺交過幾招,言勝負尚早,亦不分上下。
夜歌前頭說了想問些朝政之事,那必會開口問,此時不言語,應也是在觀察棋路,以對手的棋術觀破其心術,是善謀者慣用的伎倆。
司玉衡在夜歌思索的間隙擡起頭,打量着面前的玉面公子,公子執子斂容,垂眸觀局,占了桌案近三分之一的黃花梨棋盤上隻零星落了幾枚棋子,案旁香爐飄來的草藥香氣都已淡了不少,可見時間流逝之速度,叫人既覺難熬又覺恍然。
也是怪哉。
說他是武将,可武将又怎會是他這般模樣?蕭家世代為将,三百年出了一個離經叛道的蕭子衿,再過五百年卻未必能出一個夜歌這樣的來,且武人多是戰場似神算,人情如笨驢的,瞧他對弈棋耐心從容的姿态,哪是笨驢啊,簡直是仙子。
可若說他不像吧……司玉衡也偶爾會打聽些遠方戰場上的轶事來聽聽,依稀記得某年某月某日哪個人跟他說過,晉陽軍又出了一位“玉面閻羅”,凡蕭侯親率之戰,此人皆跟随在側,為晉陽軍如今的盛名立下了赫赫戰功,可謂是極受重用。
雒陽的大人物們對一個新秀将領總是會有些興趣的,但那位新秀遠在晉陽征戰,即便有意伸出爪牙拉攏也難過蕭家的防衛,屢試不成便也就抛在腦後了。
司玉衡很少關心武将的事,比起其他朝臣對武将輕視九分拉攏一分的态度而言,他也能說是有幾分清新脫俗,是以當新秀本人坐他面前時,他除了心驚以外就是戒備,半點投機取巧的心思都不曾起過。
且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位葉校尉定跟當年那個阿夜有關系,這二人單憑長相來看雖然毫無半點關聯,但阿夜當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與金聽瀾結緣過的人又數不勝數,即便此葉非彼夜,觀其态度也難保這人會不會又是季陵公子的哪位過命交情,今夜便是來取他狗命的。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司玉衡又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夜歌已落下一子,隻等司玉衡出招,擡眼卻見對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免覺着好笑。
“六公子盯着在下作甚?”
夜歌笑問道。
司玉衡猛然回神,幹笑一聲道:“沒事,隻不過是覺得晉陽雖風沙常年不歇,風水卻是極會養人的,而今見過的幾位晉陽人士皆是風流公子與窈窕佳人,侯女與校尉的風姿更是出塵絕色,叫人心生仰慕。”
他客氣地奉承道:“早年司某亦有聞校尉風采,那時便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新秀,能得侯女青眼,今日見了校尉才了然,何為真正的風流驚鴻,叫萬物失色。”
“若校尉不言明身份,司某都以為是哪家世家的小公子入世了,可見校尉之風采,比之我等這些真正的世家公子都勝萬分,令吾心生慚愧。”
夜歌仍是笑笑,道:“不出塵絕色,怎麼做諸位口中侯女的男寵候選人,與裴長公子争豔呢?”
司玉衡:“……”
對不起我錯了,我回頭就把跟着造謠的那幾号人都殺了。
“六公子若是欣賞美人,哪天有機會到晉陽走走便是。”夜歌見他垂首匆匆落子,心下的嘲弄在面上隐隐現出,在司玉衡擡頭的瞬間便立刻收回,瞧不見一點異樣,“誠如六公子所說,晉陽風沙大,美人自是如沙中珍珠一般珍惜可貴,不過我們蕭府是最大的一隻蚌殼,生出的美人四隻手都數不過來,比侯女更能文會武的也有。”
“全看六公子有沒有興趣了。”
司玉衡讪讪地笑了笑,不接這話。
夜歌在話落的同時又下了一子,等待對手下棋之時,他不再提起任何别的話題,直截了當道:“末将聽說,朝中有些大人眼紅侯女手中兵權許久,近日趁着侯女剛接任虎贲軍,需要與新下屬磨合,沒少找侯女的茬。”
“往人隊裡邊塞眼線這種權術必備就不談了,惡心的是那位大人試圖幹擾巡城衛的工作,讓侯女從中作難,侯女幾次都懶得閑扯,卻不想有些人居然敢在大庭廣之下對巡城衛動手。”
司玉衡回憶起了這件事,道:“我記得此事,如今都中雖已太平,但自芷縣兵亂的事後,防衛之事早不敢松懈了,侯女身為朝廷新秀又執掌包括虎贲軍在内的三方兵權,遭人算計也是難免的。”
夜歌淡淡道:“侯女心明眼亮,這種陰詭之計自然沒叫她吃癟,但也叫她十分生氣,在前日的朝會上發了好大一通火,指責那位大人馬尿蒙了心,寇匪的刀子沒挨着他家門就忘了當年人是怎麼進的都城了,還請出聖上把此人拖出去,痛打一頓了事。”
司玉衡輕咳了一聲,連發火都習慣文绉绉語調的六公子聽不得這些武人粗犷大氣的形容詞,雖然說侯女在朝會上罵的比這難聽多了。
夜歌也沒閑着手裡的棋局,示意道:“勝負還未見分曉,六公子别光說話,繼續吧。”
開了這話題的人又不是我!
司玉衡扯了扯嘴角,這才又下了一子,嘴上還不忘道:“侯女手握兵權,又有雷霆手段,旁人也是不敢輕易算計她,這一遭過後,朝會上針對她的風聲也少了許多。”
“但針對你們的多了。”
“哦。”夜歌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并不在意這些,隻一心對弈。
“嘿,葉校尉,我指點的也夠明顯了吧?”司玉衡有些不悅地擡手按住他,“朝中近來可沒有你們想得那麼血雨腥風,侯女也并未因摻和廷尉府事宜而遭更多彈劾,反倒是你們。”
“你們這些侯女足下的謀臣武士,比侯女還要招人眼,一天一個鬥毆,三天一個幹仗,偏生遇到鄭宛這樣刁鑽的上司,前天一股腦的把你們全告上去了,若非侯女攔着,蕭家軍這會兒都在回晉陽的路上了。”
夜歌漫不經心地抽回自己的手,道:“那這不是沒事兒嗎?”
若非眼前這位跟他司玉衡沒半毛錢關系,他必定連人帶棋一起扔出去。
“……你不怕他?”
司玉衡有些咬牙切齒地道。
“怕他幹嘛?他又打不過我。”
夜歌輕描淡寫地喝了口茶。
……真是狂妄。
司玉衡無語了,道:“怪不得鄭宛會這麼理直氣壯地指着侯女鼻子罵,合着就是因為有校尉這樣的得力幹将。”
“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