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第二份物證,就是那半封血書。”
秦懷之說道。
“血書所用的布料是十多年前在揚州時興的絲綢,上面的菱紋迎春花是雙面繡,十多年前,在揚州能将雙面繡做到如此境界的隻有寥寥數人,其中最負盛名的當是雲縣林氏的三娘子,林灼華。”
在叙述一樁舊案的疑點上突然橫叉進一個八竿子也搭不到的人,衆人不解其意,但打算先聽下去。
“十七年前,也就是天祥二年,揚州雲縣發生了一起滅門慘案,雲縣林氏上到八十歲的老夫人,下到三歲稚兒,在一夜之間無一例外,全被人殺了,唯有當時随友人在外遠遊的林三娘子林灼華幸免于難。”
“此後不久,揚州四縣遭匪寇劫掠,林三娘子失蹤,林氏滅門案也被擱置待查,而後匪寇掃清之時,曾有人進言說要重啟林氏案的調查,但由于案發前揚州境内就已有流寇走動,此案在案發後不久被一同定性為流寇作案。”
“當時負責此案的縣令,正是在金家四郎弑父殺兄案裡的死者之一,金言鼎。”
一語說罷,朝堂中不明真相者大驚,竊竊私語聲在角落裡升起,知曉其本相者卻始終緘默不言,各懷心思地打量着周圍的同僚。
秦懷之沒有理會那些讨論聲,隻稍稍提高的聲音,接着道:“沒有人知道林三娘子最後去了哪裡,有沒有回到揚州,也沒人知道這封血書是如何輾轉到金家人手上的,但本官知道的是,金聽瀾在當年案發,被葉翰伯以廷尉府名義帶入诏獄嚴刑逼供時,他就已經将此案告訴了當時審訊的人員,除此之外還包括谯縣的農田案和許家婦殺夫案,并為其指明證據所藏之地。”
“但當時的審訊人員非但沒将此事放在心上,更在前去金家府邸二次搜查時将找到的證據藏匿!”
秦懷之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冷。
“諸君可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當時葉翰伯幾人冒以廷尉府名義把嫌犯抓走,廷尉府可以不做計較,但他們接手了廷尉府的工作,卻将案情隐瞞不報,删減再三,最後不僅因為看管失察緻使嫌犯死亡,還叫這麼多的冤案一道了無音訊,導緻如今案情撲朔迷離,亂七八糟,這簡直就是枉為我朝執法人員,這才是真正的藐視我大漢律法!”
秦大人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厲,他自兩年前接任廷尉一職以來,不說有多嫉惡如仇,秉公執法,但也是以身作則,嚴格要求手下不許懈怠任何工作程序,即使審訊時嫌犯有一點動靜都要死死盯住絕不放過。
宦官知道他為官以來的清正守法,在拉他上來後就拼了命的打壓他,想讓他做個擺設,以此來掩蓋他們幹的肮髒事,沒想到秦懷之退讓歸退讓,等宦官放松了警惕他就在被打壓的底線下邊興風作浪,倒也打掉了不少暗線就是了。
現在被翻出來上任廷尉時判的爛案子落到他手裡了,想不到你司玉衡平時兢兢業業不上一點架子,我還覺得你比裴青和許臨那兩個臭小鬼穩重點,誰知道你居然是這種人!這個案子辦不好,我秦懷之也要跟着掉腦袋,我才不要!
穩如老狗的秦懷之語氣冷冷,神色卻一如既往沒什麼變化,他道:“張禦史所言倒也有些不錯,本官以為平侯不該把司玉衡私下叫去詢問案情事宜,她該把這個渎職之人早早提到我面前來,待審問出案子實情後,就剝了官服該回哪回哪。”
最後一句剛落地,坐在他旁邊的太常卿司寒蟬就輕咳了一聲,像是在暗示什麼,但秦懷之充耳不聞,接着說道:“話都講到這份上了,那本官還有一起跟本案關聯的案子要講……”
“且慢且慢。”蕭子衿笑意盈盈地舉手打斷秦大人的話,在對方默許的眼神下說道,“既然案情都已經離譜到這個程度了,那麼為了能和下一個案子銜接起來,諸位大人且聽我一個猜測如何?”
她笑得狡黠,在一群鎮山虎似的公卿之中就像一隻乖戾的狸奴,不熟悉的人打眼看過去,隻會覺得她才是那個不像好人的東西。
對于她的話,劉懿輕點了點頭答應了,底下的百官自然沒什麼意見,蕭子衿收斂了下那個不像好人的笑,道:“司玉衡和葉翰伯,以及當時的步兵校尉王興元狼狽為奸,混淆了常侍和老廷尉的視線導緻一個案子收尾得亂七八糟,那有沒有一種可能,就連金聽瀾的死其實也是僞造呢?”
“不可能!”
此話一出,百官裡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反駁道:“莫說當時這三人有多大權柄,能做到偷天換日而不見其聲,我朝凡服刑囚犯在行刑前都要驗明正身,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
蕭子桓逮到了說話的機會,他在腦子裡火速過了下案情細節,出言反駁了對方的反駁:“可金聽瀾并沒有等到服刑的時候啊,他的死是因為牢獄守衛失察,死刑的判決剛下來他就自盡而亡了。”
對方緊接着就接上去道:“但還有仵作查驗啊,他自盡歸自盡,臉總不會立刻爛掉吧?身上的刑傷也是有記錄的。”
“可他們連金聽瀾是否真的有弑父殺兄都弄得亂七八糟牛頭不對馬嘴的,那在把人轉移前,讓仵作對着假屍體驗下來也不是難事。”
那官員說道:“你這是瞎說,人是死是活仵作又不是看不出來,你還不如說是那群人搞了一具從頭到腳都跟金聽瀾一模一樣的屍體放那給人檢查,查完了屍體親自帶走一丢,又一個不在場證明有了。”
兩個人一唱一和的越說越離譜,秦懷之輕咳了一聲,道:“與其去糾結屍體的真實性,倒不如來想想,他們讓金聽瀾假死之後再轉移走,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那自然是遮掩另一樁案子咯。”蕭子衿笑道,“廷尉大人,你說我們廷尉府有沒有讓畫師把兩案的嫌犯畫下來啊?若是有畫,那快拿出來讓人對照一下,看看這世上是不是真有人明明非親非故,素不相識,臨了因一起案子遇見了才發現對方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不然本侯也想不到,到底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在匆忙之間就把人調換得這麼天衣無縫,竟叫人家的親母親弟都看不出來。”
秦懷之挑了挑眉道:“平侯還真别說,廷尉府此前是有讓畫師來畫下嫌犯長相的規矩,可老臣在看過畫像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金聽瀾的長相也不是泯然于衆人的類型,怎麼憑空冒出一個跟他長相有幾分相似的人時,竟會無一人所察覺呢?”
“别人也就罷了,那金聽閑可是金聽瀾的親兄長,巧合歸巧合,一個活人在面前讓他看,他又怎麼會毫無所覺呢?”
這句話可是真的,在秦懷之答應幫忙後,裴青和蕭子衿溜進卷宗室另一邊找畫像記錄,竟還真找來兩個人的畫像去看,兩相對之一眼望去,情緒穩定如裴長公子也倒吸一口涼氣。
當年畫像的畫師沒把兩人認錯,放卷宗的人也沒把畫像亂放,說句敬業不誇張吧?
四個人說得有來有往的,任誰也該清楚,接下來這案子跟前邊金家案的關系了。
秦懷之道:“接下來的案子,是‘天祥十五年冬月初六陳氏賣官鬻爵案’,據上任豐縣縣令林全所報,案子起因是縣中一個貧苦學子,将所有家底兌換黃金共十兩有餘給縣丞陳雲敬,想在縣衙裡謀求一個小差事以補貼家用,不曾想陳雲敬收了銀錢卻不辦事,轉而将那個差事給了鄉裡豪紳方氏的兒子。”
“而後陳雲敬以買官之名又陸續向别的平民受賄,共得黃金二十兩、白絹五匹、五铢錢一千貫,另有豪紳行賄白絹二十匹,自家備金四百兩,合計黃金五百二十兩加白絹二十五匹,贈予了大司農部丞中的鹽市令,想給他的弟弟謀個都城裡的職位。”
“這件事情自然是沒成,那位學子始終得不到消息,就又去縣衙找了陳雲敬,卻被衙役趕了回來,問過之後才知那官位早就歸于他人,而除了他以外,還有許多家境貧寒的平民得知給錢就能得官職,先他之前給錢求職的也有,輪到他時别說一個小官位了,就是門房都當不上了。”
“當時上任縣令林全不在府衙,也不知道此事,學子全部身家付之一炬,悲憤之下急火攻心,吐血死在了府衙門前。”
“後來消息傳出,更多人知道自己的銀錢落空,紛紛鬧上縣衙,更有甚者因此無法過冬,自盡于家門前。”
“豐縣縣令林全得知此事後大怒,但因為陳氏仍是豐縣士族的緣故,陳雲敬的審判不能輕易定奪,是以林全将人帶往雒陽,交由廷尉府裁決。”
說到目前為止,這個案子一切正常,這個案子鬧得不大,但在場官員多少有所聽聞,此案後邊沿着金銀的線追蹤下去,還抓到了不少為陳氏背書的官員,除了突然轉變的案情結尾以及陳雲敬的判決,此案都是很順暢的。
問題是出現在哪呢?
“當時處理此案時,金聽瀾的案子剛剛結束,确切地說,金聽瀾剛死,豐縣的人後腳就到了。”
秦懷之接着說道。
“豐縣縣令将案情記錄、物證、人證等等一并交給了廷尉府,由上任廷尉裁決陳雲敬的罪行,而替他輾轉金錢的司農部丞也被查到,那些贓款也在其屋内搜出。”
“但就在将要判決之時,有官員從城外傳回了案子的新證,證明案情有疑,陳雲敬并非賣官鬻爵案的主謀,但也脫不開關系,後續案情進展記錄模棱兩可,也未說明所謂案情主謀是誰,導緻此案至今不算了結,被人棄在廷尉府卷宗室裡,因着金聽瀾一案的緣故,才再次現于人前。”
“而此案原來的主犯陳雲敬從律法原判的死刑改判為十年監禁,那受賄金銀絹布也盡數充公。”
“陳雲敬被押送回陳氏不久,原來的豐縣縣令就下任換人了,諸位不妨猜猜,換上去的那人是誰?”
秦懷之故弄玄虛地留下這麼一句結尾,抿了抿因為說太久而幹澀的嘴。
朝堂内又掀起了一陣竊竊私語,各種猜測在堂中亂飛,但坐于前堂的,挑起話題的諸位大人并不打算立刻解答,就連輕佻驕狂的平侯也是一派波瀾不驚的神色。
這個問題其實不難,但諸位大人每天日理萬機,如果不是昨夜鬧出了這麼大動靜,他們可能都想不起來當年還有這麼個案子,其中暗藏了那麼多難解的玄機,而一個小小的豐縣縣令的更替,哪裡會讓他們在乎?
朝官們讨論了許久,前座的公卿也從一開始的波瀾不驚,開始慢慢地讨論起了一些話。
“平侯是真的很有本事。”
太常卿司寒蟬笑道,年邁的老者面容慈祥,眼中卻泛着精明的光彩,像一隻在空中盤旋的老鷹見到了有意思的獵物。
“今日的朝會,你的所作所為都是有目共睹的,禦史所言除了葉家的事以外,可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實,本以為會讓你長些記性,不要再這般橫沖直撞,沒想到平侯口齒伶俐,竟能在善于辯論的禦史手裡扳回一城。”
他感歎道:“不愧是少年人啊,輕狂驕傲,不知進退,你跟你故去的二兄還蠻像。”
蕭子衿笑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懂太常卿的話,她道:“那照司公的意思,本侯應該收斂一點,不要這麼浮躁冒進,對吧?”
司寒蟬輕輕颔首,正是這麼個意思。
“且不說這所謂的事實到底水分多大,本侯可是手裡有實權的一軍統帥啊。”蕭子衿眯了眯眼睛,“我這麼年輕,又有一身戰功,晉陽軍,虎贲軍,甚至北郊大營我都有點權力在裡邊,即便與我家聯姻的不是裴氏,換作是你們司氏,你們平日裡也得敬本侯三分。”
“像我這麼年輕有為的人,要是不驕狂肆意點,讓你們看到我的厲害,反而内謙而知進退,善周旋而左右逢源。”
她笑着将視線轉到鄭、司兩位公卿身後的鄭宛,輕飄飄的眼神一如在葉家面對衆纨绔時,壓根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本侯要是真這樣做了,隻怕是連城門都未曾踏入,就被爾等亂箭穿心了吧?”
鄭臨安笑而不語,别過頭去看百官的議論。司寒蟬則是笑呵呵地低頭,口中頻頻念着“少年人啊少年人”。
底下的臣子為了猜一個換任的縣令争論了半天,愣是沒想起來其實人家就在雒陽城裡,在為自己的幼子準備晚上的百日宴。
最後蕭子桓又發揮了一下他作為君侯爪牙的本職,道:“诶,諸位大人,我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漏掉了那個人呢?”
“那個人從金聽瀾的案子起就在了嗎?”
他的友人立刻明白其意,接話道。
“誰啊這麼神通廣大?那個案子可是常侍過問的,連常侍的眼睛都能瞞過去?”
有熟知當時情況的官員經他們一點撥立時了然,但礙于他的立場,他隻能小聲對身旁還在讨論的人說道:“一開始就在的人,除了葉翰伯,司玉衡,以及當年那個步兵校尉王興元外,就隻有金聽瀾的兄長金聽閑了啊。”
身旁的人一聽這句話立時茅塞頓開,高聲道:“對啊!我想起來了,當時金家案發之所以鬧得滿城皆知,不就是因為金聽瀾的長兄金聽閑得知家中變故後直接上報廷尉府了嗎?後來他因為金聽瀾自盡,舉族都被逐出雒陽了!”
同僚聞言也想起來了一些細節,道:“他們家被逐出雒陽後,也沒回原籍吧?好像就是舉族前往豐縣了。”
又有人回過神來,道:“诶呀你這麼說我也想起來了,當時金聽瀾前腳剛被發現自戕,金聽閑後腳就代常侍去審問陳氏案了,可是不對啊,仵作是可以查出屍體死亡時間的,即便金聽閑有通天之術,提前準備了一具屍體,但屍體上的傷是可以分辨出生前死後的啊!”
有官員倒是沒有糾結這些問題,他問道:“可是金聽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先是舉報了自己的幼弟弑父殺兄,任其受遍刑傷後又出言勸其認罪,在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之時,金聽瀾自盡而亡,而後金聽閑帶着改判監禁的陳雲敬前往豐縣,舉族駐紮于此,難不成是舍不得他寶貝幼弟?就算他弑父殺兄了也要冒死将他金蟬脫殼保出來?”
“那還不如說他是個變态呢……”
秦懷之輕咳了一聲,不再故弄玄虛,道:“沒錯,當日負責陳氏案的官員,正有金聽瀾的長兄金聽閑,陳氏案和金氏案結束不久,他就舉族遷往豐縣,改判監禁的陳雲敬也返回了豐縣,而今正是他入獄的第四年。”
“本官之所以會對此提出疑議,是因為陳氏自陳雲敬押回豐縣後,從始至終隻去縣衙鬧過一次,被拒絕後就再沒去過縣獄了。”
“此後不久上任豐縣縣令辭官,縣令之職由縣丞金聽閑代職,兩年後金聽閑升任縣令,前些日子平侯歸朝,金聽閑以侯女親眷之名受召回京,今日……他似乎還要為他的幼子設百日宴。”
又是一個潦草收尾的案子啊,明明疑點這麼多,為什麼當初無人在意呢?
或許是受害人和涉案人都隻是小人物吧,因為他們的地位微不足道,所以在他們發揮完作用後,操控大權的人隻需動一動手指,他們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雒陽的黑夜中,再無人知曉。
也正因為他們是小人物,所以金聽閑可以利用衆人的不在乎興風作浪,借着為常侍做事的名義,将自己要掌控的地盤殺個血流成河,然後再慈眉善目地說:“我隻是想做一個好官而已。”
秦懷之轉而取出那兩份畫像,由常侍呈給聖上過目後,再傳于百官觀閱。
在第一位官員接到畫像後,周圍的官員也随之圍上去看,果不其然在他們看到畫像第一眼後,倒吸涼氣的聲音開始在大殿裡此起彼伏。
“怎會有如此……荒誕之事啊?”
“是啊……”
同樣的疑問在殿中四處皆可聽見,一直到畫像傳回到秦懷之手中了也未停下,弄得連前面的幾位公卿也有些坐不住。
這裡也不用去描寫這兩幅畫中人的樣貌了,比起累贅的描繪其顔,所有人更驚奇的是,這世上竟真有無一絲血緣關系,也能長得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陳雲敬作為一個小縣士族的人,沒幾人見過倒也罷了,可金聽瀾在過去還未遭難時,今天在場的一些年輕公子都是見過的,不大可能認錯。
且廷尉府配備的畫師有時候行事匆忙些,也就不會太注重于一些微不足道的,比如皺紋一類的細節,是以大多數人第一眼看到陳雲敬的畫像,都會看錯成金聽瀾。
再加上之前蕭子衿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引導,以及這些案子上難以自圓其說的漏洞,其中所藏的意味不言而喻……
“啪……啪……啪……”
幾聲清脆的拍掌聲在前列響起,蕭子衿神情似笑非笑,像是看了一場好戲。
“精彩。”
她道。
“當年做父親的,借流寇疫病之名掩蓋滅門案的真相,而後又用同樣的手段掩蓋農田侵占和良婦殺惡徒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