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在狼群離開的一年後,蛇又和家人和平相處了一段時間,盡管父親對他的态度複見冷漠,但好在家中兩位兄長對他依舊親近,蛇也長大了,有了哥哥們關愛,他也就不那麼在乎父親的态度了。”
蕭子衿手邊的茶已經冷了,侍從将冷茶倒掉,為她添了一杯新茶,她仍舊不理。
“直到有一天,蛇意外找到了當年的老羊,也就是他的祖父留下的東西,他看到那些東西裡所說的事後震驚不已,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親會跟這些事有關系,于是他去找了朋友打聽那些離奇的往事。”
“蛇很聰明,在打聽清楚那些事後,他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再一想自己歸家這些年來父親奇怪的态度和家裡奇怪的氛圍,他的危機感就越來越強,而在他找出這些遺物後的日子裡,他總覺得,烏鴉或許要對他這個從狼群裡回來的異類動手了。”
“于是在有一日他要外出之時,他将這些遺物中的一半給了小狼,讓他帶着這些東西離開森林,去找帶着狼群出征的小狼崽,自己能将另一部分帶着,尋找時機投遞給森林裡負責審判的老鸮,然而就在當天晚上,他帶着為父親準備的藥膏原材回家處理時,父親将他叫到了家中的祠堂。”
“父親把他叫過來自然是沒有什麼好事,盡管這個小兒子每日都為為調藥治病,但他仍舊對他厭惡非常,一過來便是劈頭蓋臉的訓斥,訓斥他不務正業不思進取,不像一隻羊該有的樣子,罵到最後似乎還提到了蛇曾經待過的狼群。”
“他應該是用很難聽的言語說了這個曾經養育他幼子長大的狼群,原本還隻當聽過就好的蛇憤怒了,他制止父親接下來的話,和對方争吵了起來,父親說不過他就要動手,兩人推搡之間,竟然把祠堂的牌位和燭燈打落,燭火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點燃之時,二哥也來到了祠堂。”
“蛇原以為二哥是在勸架的,如果不是父親提到了狼群,他壓根就不想跟父親吵架,就在他的怒氣漸漸平緩之時,父親刻薄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他沒有再動氣,隻是上前走了幾步,二哥就走上來隔在他們中間,不讓他們接近。”
“三個人在祠堂裡糾纏了許久,父親不許蛇離開祠堂,罵聲難聽得讓人心煩,蛇隻得一邊做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一邊想辦法離開。”
“然而就在他欲要脫身之時,二哥突然往他的手裡塞了什麼東西,扯着他往前一送——父親的罵聲戛然而止。”
在聽到這段時,屋内幾人的神态各異,司搖光随着她說話的停頓呼吸一滞,仿佛身臨其境般看到了接下來的事。夜歌的神色冷漠,銳利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在盯着在桌案對面神情自若地喝茶的金聽閑。
而金聽閑本人呢,懷裡還抱着他的幼子,神情淡然,他有些意外蕭子衿僅僅隻是用猜,或者也隻是聽了誰的一面之詞,居然能把當時的事說得這麼有頭有尾。
活像她當時就在那看着。
他不急着催促蕭子衿,他知道她很快就會接着說的。
“蛇定睛看過去,發現二哥塞到他手裡的,刺到父親體内的東西,是一柄長而尖利的毒牙。”
“一柄蛇的毒牙。”
蕭子衿很快就接着說下去了,講了太久的話,确實是讓人口幹舌燥,加上屋内的炭火愈熱,口幹的感覺更是明顯,盡管如此她依舊不去動金聽閑的茶。
“蛇不知道二哥是從哪來的,他甚至下意識想去看看自己的牙還在不在,可是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至于他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壓根就沒有毒牙,二哥就拿着那柄毒牙跑了出去,刺傷了祠堂周圍的仆從。”
“他追了出去想攔住二哥,這時外面已經有很多人倒在了地上,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就在二哥還要再殺一人,蛇按住了二哥,正欲安撫之時,二哥卻再次将那柄毒牙塞到了他手中,抓着他的手将利刃捅進自己的身體裡。”
“等他反應過來之時,二哥吐着血倒在他的懷中,沒有了聲息,身上的羊皮髒亂,他低頭看向二哥的傷口,卻發現在二哥的腳下,似乎有鱗片的光亮閃過,他顫抖着手掀開羊皮,發現二哥居然也有一條蛇尾——”
“二哥也是一條蛇。”
司搖光聽到這裡倒吸了一口冷氣,一轉頭卻發現金聽閑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是真的不知道蕭子衿說的到底是誰家的事嗎?怎麼跟個偶人一樣了無生機的?
蕭子衿也隻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接着道:“蛇将整張羊皮掀開,發現在二哥張開的嘴裡少了一顆牙,與他腹中的那根長牙一對應,這竟是二哥自己的牙齒。”
“二哥用自己的毒牙殺了父親,也殺了他自己。蛇轉頭去看倒在祠堂裡的父親,也發現了藏在羊皮下的蛇尾。”
“蛇很崩潰,他幾乎要瘋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家人跟他一樣也是蛇,那為何在他回來了這麼長時間了,他們卻整日以羊的面目視人?”
“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烏鴉的爪牙來了,他們說蛇的大哥到老鸮那邊報案,說他弑父殺兄,把他強行帶走了。到了牢裡,蛇想要解釋,卻被爪牙捂住了嘴,扒掉了身上僞裝的羊皮,拔掉了他的牙齒,施以嚴刑拷打,嘲笑他一個從狼群裡長出來的異類,竟異想天開想要挑戰烏鴉的權威。”
“他們逼他認罪,藏匿他求助時說出的舊事遺物,上欺下瞞之後,他們逼着他認下弑父殺兄的罪名。”
“蛇不願屈服,他掙紮想逃離他們的束縛,卻沒想到他們找來了他的大哥,讓他來勸降。”
“即使蛇在看到父親和二哥身上的假象,被莫名其妙地扔進牢獄裡折磨,但他在心裡還是相信自己的大哥的,從他第一天回家起,對他好的人也隻有大哥,可他似乎忘了,爪牙來的時候,跟他說來告發的人就是大哥啊。”
“蛇當時管不了這麼多,他害怕地用蛇尾抓住了大哥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說他沒有殺父親更沒有殺二哥,為什麼他們會知道家裡的事情?”
“大哥沒有回答他,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淡漠,見他這樣心慌,大哥隻是瞥了一眼,然後說——”
蕭子衿停在了這裡,她問道:“金縣令,你覺得大哥會怎麼說?”
金聽閑的眼神就如她說的一般淡漠,聽見她這麼問,金聽閑輕輕一笑道:“‘你活該的’。”
“唰——”
長刀猛然出鞘,氣勢洶洶地要劈向金聽閑的脖子,蕭子衿頭也不回地擡起手,按住夜歌因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腕,什麼話也沒說。
金聽閑擡眼看去,對上夜歌隐含殺意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沖他眨了眨眼,像是在說:“諒你也不敢在任家對我動手。”
兩方人擱着個司搖光,用眼神短兵相接了一戰,最後夜歌看在主君的面子上退讓了,刀光在金聽閑的臉上劃過一瞬,森寒的殺意便收回進刀鞘之中。
“接下來的故事要不就由金縣令說下去吧。”蕭子衿冷冷一笑,“我看你還挺會編的。”
金聽閑淡笑道:“金某自是樂意至極,隻是孩子已經睡着了,再說這個故事就不适合了吧?”
“可本侯還想聽啊。”
蕭子衿笑道。
“金縣令這般仁德慈愛之人,一看就是個很會編故事的人,本侯才疏學淺,說不出蛇之後的故事了,想聽聽縣令會怎麼給這個故事做收尾。”
為了讓金聽閑看到她想聽故事的誠心,女侯拿起了那杯一直被她冷落的茶,仰頭一飲而盡,還不忘将杯子倒過來,給金聽閑看她可沒有作假。
司搖光見狀卻是差點坐不住,阿姊來之前還跟他說不能動金聽閑給的東西,怎麼轉頭自己喝起來了?
他不能打擾蕭子衿的設局,對此隻能将詢問的視線投向在旁邊站着的夜歌,對方也隻是對他搖了搖頭,表示主君有她自己的節奏。
金聽閑見狀笑了笑,道:“侯女何必呢?您想聽,下官給您說便是了。”
他想了想接下來要說的情節,随後就道:“侯女的故事裡還有兩個人沒有提到,那就是蛇的母親,以及蛇早夭的阿姊。”
蕭子衿的神色在聽到這句話後微微變了,在對面幾人訝異的眼神下,金聽閑道:
“他應該很奇怪大哥為什麼會這樣說,還不等他接着問,大哥就繼續說道:‘你不用去想你二哥為何要做出這種瘋癫之舉栽贓于你,也不必去想為何父親自始至終都對你如此冷淡,你隻需需要知道,你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生’。”
“‘你沒發現過嗎?你回家以來,你從沒有看到過母親,而我逢年過節也總是帶你去祠堂祭拜兩個無字的牌位,你猜一猜,這兩個牌位上的是誰’?”
金聽閑的笑意變得有些冷,眼中似真出現了蛇一樣的豎瞳,叫人不寒而栗。
“侯女家中可有過夭折的孩子?對于這些無福存世的孩子,宗族從不許他們入宗祠受人祭拜,生怕他們破壞家裡的風水。”
蕭子衿的确有一個夭折的兄長,且這位兄長在世時,曾與長兄并稱“蕭氏雙傑”,為大漢立下過赫赫戰功。
可自從他死于幾年前的一場瘟疫後,一切聲名就徹底随風消去,因着去世時他尚未及冠,本也不該入宗祠受供,是父親堅持如此,這位兄長才能和她故去的母親和長兄在一塊。
但金聽閑所說的那個孩子,怕是就沒那麼幸運了。
隻聽金聽閑慘笑了一聲,繼續道:“他就是一個不該出生的怪胎,他在母親腹中懷着的時候就一直在吸着母親的血肉,把母親折磨得就剩一把骨頭,這還不算,他還要隔着一層肚皮去吸他年幼的阿姊的血,那孩子才這麼小呢,就因為他的存在,這個孩子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了。”
“後來他出生了,母親卻因為他而難産血崩,沒多久便撒手人寰,他害得父兄喪失愛人親人,到了今日卻活得這般好,還不用像他的父兄一樣披着羊皮苟活,他憑什麼?他該死!”
他的語氣愈發激動,盡管他還能維持住面上的溫和,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瘋了。
蕭子衿冷冷道:“胡言亂語,荒謬至極!你說那位不幸的母親和早夭的女兒都是因為他才會相繼去世,那你倒是告訴我,一個母親腹中足月待産的孩子,是有什麼重病需要那些個偏方鬼藥來吊命?竟能叫他那些心智俱全見多識廣的父兄不惜拿一個幼女的血肉來做藥引子?!”
“一窩的蛇父蛇子拿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無可奈何,被害得妻女盡喪也不敢聲張,到了今日為了讓他死,那父親居然不惜再舍掉自己和兒子的命,來拖他下地獄,這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們若是真的如此軟弱可欺,那為何還會長出緻命的毒牙來,還要靠披着羊皮來才能現于人前!”
“這重要嗎?”金聽閑笑了起來,“重要的是他該死啊。”
“他就該像我們一樣,像爛泥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靠着一張腥臊卻幹淨的羊皮匍匐在烏鴉的腳下,向他讨一口湯喝才對。”
“但他沒有,他在狼群的教養下活得那麼好,長得清風朗月,像極了那天上的天仙!可他的兄長們呢?”
金聽閑不顧懷裡熟睡的孩子,溫文爾雅的面容逐漸崩裂,将那血肉模糊的怪物放了出來,他壓低了聲音笑着,瘋癫的笑聲将懷裡的孩子吓醒,稚嫩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父親,被那可怖的聲音驚得哭了出來。
他見孩子驚醒,連忙收住笑,手忙腳亂地哄起了孩子,好容易将懷中的哭聲哄住,他擡起頭,眼神似有一瞬的茫然無措,轉而又恢複原來的恨毒。
“侯女所說的這條蛇,分明身帶毒牙與罪孽,可他卻能離開這個家,活得比誰都好。而他的兄長們卻要代替他的那一份,在這個家裡與令人窒息的生父糾纏,最後活得比父親還要爛。”
“我們活成這副樣子,他卻還要跟烏鴉對着幹,你說他難道不該死嗎?”
“所以蛇最後是因何認罪的?”
蕭子衿不想理會他的這些荒謬的恨意,她直截了當地回到一開始就想知道的問題,在知道金聽閑不是好人之後,金聽瀾是因何認罪的?
“自然是他自行認下的,沒有人逼他。”金聽閑淡淡道,“知道他的兄長對他這般恨之後,這條蠢笨至極的蛇沒了生的希望,所以當爪牙将認罪書放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讓他按的時候,他連掙紮都未曾有過。”
蕭子衿道:“可蛇并沒有因為認罪而死,确切的說,蛇的結局并沒有人知道,人們最後發現他的地方,隻剩一柄毒牙。”
屋内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都停下了,金聽閑将身邊沸騰的茶水拿起,給蕭子衿斟了一杯茶,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他在哪?”
蕭子衿一揮手打翻了滾燙的茶水,厲聲質問,隻言片語裡明白他那些惡心的動機後,她再不想跟這個人虛與委蛇了。
茶水洇濕了桌布,在淺青色的布料上留下了難看的痕迹。
金聽閑隻是叫來侍從,将桌布換下去,随後淡淡地笑道:“侯女,我們不是在說故事嗎?”
“故事早就說完了。”蕭子衿冷冷道,“在我說道蛇被烏鴉的爪牙抓走後,本侯說的就是當年關于金聽瀾的案子了。”
“你這是誘供。”金聽閑雖是這樣說,面上卻波瀾不驚,今天除非他們把他提到廷尉府去審,否則今天說的話都算不得數。
“那就換個不誘供的。”
蕭子衿轉頭對外面的人喊了一聲道:“來人,把本侯先前帶的紙筆取來!”
少頃,虎贲尉阮晔秋将紙筆取來給蕭子衿,女侯将其放到司搖光面前,着夜歌在側研墨,讓他二人負責記錄,随後便開始訊問。
蕭子衿厲聲問道:“本侯現在以廷尉府審訊尉官的身份問你,當年金家案中,金聽瀾所提到的林氏案與谯縣農田案,及許家婦殺夫,你都知道些什麼?”
“這是我父親還在世時任職的兩個地方的案子啊,他怎麼會知道這些?”金聽閑故作驚訝道,“我父親在谯縣任職時,他都還沒出生呢,在雲縣任職時他也不在家啊。”
“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蕭子衿冷冷道。
金聽閑笑了笑道:“也不是什麼大案子,農田案除了土地侵占以外,還有跟當年鬧荒時,朝廷派發下的赈災糧有關系,那幾年死了很多人,我們一家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後來他離開家去晉陽的時候也鬧過一陣子,他當時在晉陽過得如何?”
侯女不理他後面的話,接着道:“注意你的言辭,你身為豐縣的縣令,事關地方農田以及赈災款項那都是大事,繼續說。”
“還能說什麼呢?無非就是當地士族在災年時發現有一處有主的田地尚能培育糧食,士族的糧食當時有五成都充了公,用來赈濟災民,為了不讓自己全族守着那點本就不多的五成餘糧過日子,他們就把那塊地劃分到自己的地盤去了。”
金聽閑臉上一直保持的笑意在此時終于顯現出了幾分刻薄,在對桌人嚴厲的目光掃來時又立刻斂去。
“守着那塊地的人也是一個士族,隻不過家道中落,到了他們那一輩,家裡就隻剩下一個老人和他七歲的孫子,一老一小守着一塊不算肥沃,卻還能在荒年裡長出點東西的田地過日子,一日過去發現自家的田地被人占了,想去說理卻被人打了回來。”
“後來爺孫倆告到了縣衙,也就是我父親那裡,父親不想招惹那個士族,于是就隻是請來士族當時的管事人,随便取了幾兩銀錢,給了人就想了事,殊不知在那年糧米比錢貴,爺孫倆不接受,士族就派人到他們家一頓打砸,老人氣不過,當夜就氣急攻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