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溪打量了一下自己,橫條對襟開衫和蓬蓬裙,母親圖省事,一樣買了兩套,裙子一紅一白,開衫一粉白,一藍白,季小溪整個夏天都是這兩身衣服換洗,從來都不知道這衣服還能稱為時髦,但是仔細瞧瞧她們的衣着,就知道區别在哪裡,或紅或白的T恤,或藍或棕的棉布褲子,随意而自然,再聽聽她們說話時對彼此的稱呼,她都覺得新奇。
雖然新奇,來到近江的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沒能好好地融入這個集體。聽着他們彼此稱呼着每個人都有的外号:“包子”是楊策,因為臉長得飽滿,兩腮圓嘟嘟的而被稱為“策包子”,其實他長得劍眉星目,唇豐鼻挺,是個典型的帥哥;“牛屎”是一個略顯嬰兒肥的女孩,叫吳星洛,她臉蛋飽滿,嘴唇小巧,眉眼可愛;“鴨子”是秦知雅,她眉高眼深,鼻梁高挺,輪廓鮮明,看起來頗有些新疆姑娘的風韻。
王妥妥的外号是“芙蓉”,其實她的外号還有個前綴——近江,她被班上的同學選為班花,直接将“近江芙蓉”的美稱給了她,叫來叫去,大家嫌四個字麻煩,就直接叫她“芙蓉”。
季小溪沒有外号,大家都叫她季小溪。這使得她感覺到了被隔離的生疏,雖然如此,這并不影響她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她驚豔于妥妥的美貌,沉迷于慧佳的社會經驗。黎慧佳,人稱“小團圓”,因為她的臉蛋身材都長得頗圓潤,橢圓的臉無一處不飽滿,肩膀也很圓潤,常常穿着半長的衣物來掩飾她微胖的下半身。
她經常羨慕地拍拍季小溪的肩:“這一字肩,要是我也能有就好了!”——雖然那個時候季小溪還不知道什麼叫一字肩。
她隻知道自己的肩膀平闊,腰身纖細,臀胯豐滿,母親經常說她骨胳太粗,得多穿裙子來掩飾身材的缺陷。和慧佳在一起,讓她感受到了在母親那裡沒有感受到過的虛榮。
黎慧佳喜歡新鮮事物,所以季小溪一來,她就負責帶領季小溪領略近江中學的風物人情。不過王妥妥并不擔心季小溪會搶走黎慧佳,因為黎慧佳是她的鐵姐們,她們倆好得就像一個人,吃飯喝茶可以共一個碗,妥妥會扛着一個冰棒一路吃到慧佳家裡——隻為把剩下的一半給慧佳吃,而慧佳,她會把母親用酸水浸的糖醋黃瓜端過幾裡路來送給妥妥,就因為妥妥愛這個味道。慧佳住在離近江鎮幾裡外的小村裡,母親身體羸弱,上面有兩個兄弟都不怎麼理事,父親又常年在外勞作,所以她懂事得很早,家裡要買的日常肥皂牙膏,冬天的雪花膏,夏天的花露水,都是她走出幾裡外,到妥妥家的店裡買回來的。
不過她第一次去單獨去妥妥家買東西,還是她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慧佳一家人吃過飯,她的母親洗完碗,囑咐她們三兄妹洗完澡,将她們的衣物浸在澡盆子裡,就着盆裡的熱水洗完衣服,到溪邊去清,天色将暮,入夜寒風飛襲,河裡的水更是冷得徹骨,清完衣服的母親直起弓了半天的腰,感覺拇指處生疼生疼,仔細一看,指腹處裂開了一道一厘米的口子--冬天天氣幹燥,母親平時一天到晚雙手忙乎,不是掃地就是做飯,不是做飯就是洗衣服,沒注意保養,一時皮膚皲裂,疼得鑽心,無法忍受。她回到家就到處翻,抽屜裡,床頭下,碗櫃邊,想翻出一張膏藥來貼住以緩解疼痛,但到處都沒有,許是用完了。
她走過去細聲央着坐在房間抽汗煙的丈夫,聲音低密細柔:“你看我的手,剛洗完衣服才發現痛得要命,裂了這麼長一道口子,你能幫我去買一貼膏藥來麼?兩個小子都不知野到哪裡去了!”慧佳太冷,她哪兒都不想去,就偎在爐火旁看着裡面紅紅的火,她剛剛埋了幾格花生在灰底下,心裡想着什麼時候能熟。她想吃烤花生。以緻于父親回答了母親什麼話她都沒聽清,隻見母親倏地起身,捏着手指,滿臉是淚地說:“你什麼時候有一點點關心過我嗎?”回頭就往裡屋去了。慧佳吃驚地擡起頭來,看着母親的背影,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針紮地痛,她仔細想了想,那是母親臉上的淚珠,那晶瑩的光晃痛了她的心。她飛快地起身跟着母親跑進房間,看着她皲裂的手,又飛身跑了出來,對她爸說:“爸爸,我去買。你把錢給我,膏藥多少錢一貼?我跟着媽媽去過王家鋪子,那兒有買,我會走。”她爸爸罵罵咧咧地起身,從裡衣口袋裡翻出五毛錢來:“沒看到娘們兒這麼嬌貴的,洗個衣服也手開叉,還動不動就給老子臉色看。真是反了天了!拿去買那勞什子膏藥去吧,敗家娘們!”
那晚上慧佳一路從家裡小跑着出來,小路上黑影幢幢,一個個黑壓壓地從兩旁向襲來,她憋着一口氣,鼓着要跳出胸腔的心髒,瘋狂地奔跑,那麼冷的寒夜她竟然一點也不感覺到冷。
街道上空無一人,夜晚的寒風把路面上凍得起了冰棱子,慧佳跺跺腳,想把跑得熱乎的腳闆上的熱量勻一點給她的腳指尖,讓她的腳尖可以有一點知覺,然後繼續一股作氣地跑到了王妥妥家。店門四開着,裡面空無一人,她大聲喊道:“我要買膏藥!我要買膏藥!有人嗎?”半晌一個紮着高馬尾的姑娘出來了,她穿着一件粉色高領毛衣,外面套着厚厚的夾棉呢大衣,還披了一床小棉被,哆哆嗦嗦從裡屋轉了出了,她牙齒打着顫:“好冷……咯咯……你要什麼?媽媽帶着姐姐去衛生所看姑姑去了,我不知道價錢。你能等一等不?”慧佳看着眼前明眸皓齒的洋娃娃,有些為難,指了指櫃台裡的一疊子膏藥,“我就要一張這個!媽媽的手凍裂了……你為什麼披着棉被?”孩子心性,終究是好奇。妥妥擰着眉頭:“我不會生火,隻好把沙發上的毯子披着,你能陪我一會兒嗎?反正媽媽也隻能等一會兒才回來。”
于是八歲的慧佳就好奇地把那間商鋪裡琳琅滿目的東西逛了個遍,妥妥給她充當解說員,慧佳從沒見過那些小貼畫紙,還有那一支支的彩筆,妥妥一一詳細地給慧佳作了介紹。這時期妥妥的家裡還沒有成排的自行車,也沒有一櫃櫃的電視機,隻有一些火柴香煙肥皂之類的生活用品。但是這些小貼畫紙,妥妥拿出來撕開往自己的小本子上一貼,再握着一支彩筆,在旁邊畫上一線水波紋,那麼美麗而神奇,慧佳羨慕得眼睛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這不得不令慧佳對眼前的小公主刮目相看,她戀戀不舍地看着那些有着印着漂亮人物的貼畫,摸了又摸,對眼前這個姑娘油然生起深深的敬意。她盯着她凍得發紅的臉和裹得緊緊的棉被,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問:“你不會生火?”妥妥搖搖頭。“有爐子沒?有炭沒?”慧佳毫不客氣地鑽到妥妥家鋪面裡去看。一個火盆擺在櫃子底下,爐灰還溫着,她用鐵鉗子扒開灰,從裡面選出星星點點的紅光,選了幾個上好的無骨炭架在上面,找來一本薄薄的舊書對着火星不停扇動,看着火苗大了一點,就趴在火爐旁邊一頓猛吹,妥妥看得起勁,也站在對面吹了起來。火勢看着大了起來,紅光映着兩張興奮的臉,她們吹着吹着就看着對方笑了起來,妥妥指着慧佳樂道:“你看你的嘴……”慧佳更是笑得前合後仰:“哈哈~吹火要對着火吹啊!你對着灰吹,當然被灰撲一臉,哈哈……”直到王妥妥媽媽回來,拿了膏藥給慧佳,慧佳才猛然省起自己是來這兒幹嘛來了,她看了看外面的黑夜,有些駐足不前,又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看妥妥家,她家的鋪面那麼大,雖然當時還沒有三開,卻燈火輝煌,溫暖而又富麗堂皇,極像個宮殿。後進門的大姐見店子裡多了一張陌生的小臉,不由得有些詫異,微笑着問慧佳:“你從哪兒來?”慧佳指了指河對面的山,怯怯說道:“黃龍洞那裡……”棠華看了看她,不無擔憂地說:“那有三四裡呢!太晚了,我送你。”說完牽起慧佳的手往外走。妥妥從旁追過來:“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大姐拍拍她的臉,唬道:“回去!烤火去,等下凍感冒了又粘着我不放……”
就那樣,還沒有正式成為同學的黎慧佳和王妥妥就先成了朋友,自從第一次去妥妥家買東西之後,慧佳會抓住一切機會跟着村裡外出買東西的人來妥妥家玩,兩個人在一起有做不完的事,說不完的話。她們一起玩太平天國,跳房子,偶爾還挑戰一下跳棋,經常一不小心時間就偷偷溜走大半天,慧佳經常在妥妥家呆到她們飯菜上桌,屋外金烏西斜,每到這時候,她多少會有些忐忑不安。母親好幾次到了飯點都不得不差哥哥出來尋她,哥哥每尋一次,指着慧佳的鼻子威脅她一次:“等着吧!仔細媽媽扒了你的皮!”有一次回家氣急了的母親拿着掃帚候在門口,決計要把她趕出家去,哥哥在一旁袖着手興災樂禍地看好戲,慧佳不得不死死地抱住門檻以防母親真的将她掃出去。不過這依然影響不了慧佳往妥妥家跑。後來到了初中,兩人終于分到同一個班,這下兩人更是形影不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