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閣主沉默了許久,他擡頭望着山頭西斜的暮光,悠悠歎息道:“我道為何你長大了以後,不和為師多親近說話了,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呵……若不是我無意中在你書房中發現了那封血書,還不知道要被你這僞君子隐瞞到何時。”
“那封血書……其實,為師知道有人動過,也猜過那個人會是你,但為師從未想要隐瞞此事,隻是想待你長大之後,知曉人情事理,能自辯黑白的時候,再親口告訴你當年的真相……”
越無山扯了扯嘴皮子,笑得輕蔑無比:“為師?老匹夫,你也配在我面前自稱為師?事到如今,你能不能不要擺出這副慈眉善目的假面孔對着我?哼哼,你不會不知道吧,今日屠山一事是我幹的,是我策劃的,為了今日,我足足準備了五年,就是為了報複你,報複你當年的殺父之仇!我殺了你的弟子,燒光了閣中所有的劍譜秘籍,凡是你在乎的,苦心經營的,全被我毀了,剩下的……就隻差揭開你這張虛僞的面具公布于天下,到時候,你的名聲地位,弟子以及門派,全都毀在我手中,哈哈哈哈……甚是暢快人心……老匹夫,你不必裝模作樣,若是此地隻有你我二人,你是不是恨不得立刻将我掐死洩憤啊?咳咳……”說到激動處,越無山忍不住又吐了好幾口血。
“無山……”孟閣主眉頭一皺,探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粒藥丸,遞給身旁的陸景,揮手示意讓他去給越無山服下,陸景接過藥丸,看着越無山那陰翳的眼神,猶豫了半會,才不甘不願的走過去,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強逼着他将藥丸咽下。
“呸,陸景,你少來,你們……”越無山剛想吐出藥丸就被陸景對着灌了一葫蘆的水,“咳咳咳……我不要你們假好心,你們以為救了我,我就會對你們感恩戴德?哼,得了吧,等我好了,定會殺了你!還有你,你們全都要死,誰都不能阻我……”越無山愈說愈氣憤,愈說愈激動,其狀近乎癫狂。
孟閣主急忙走到越無山身側,探手切脈,迅速用雙指點住了他的左手上的幾個穴位,一息之後,越無山終于安份下來,臉上的怨恨和猙獰也消減了許多。孟閣主将越無山扶坐起來,讓他背對着自己,随後雙掌貼其背上,給他運功療傷。
“無山,靜心……跟着為師引導的運轉真氣!”“……無需你假好心救我!”
“無山,你錯了,為師當年并不是要殺你爹,而是要救你爹……”“胡說八道!我不信,老匹夫,那封血書上明明白白寫着,是你出賣了我爹,将我爹推出去邀功,遭衆人唾罵圍毆,是你親手害的他,是你殺的他!”
“是,那封血書的确是你爹親手所寫,但你不知道江湖人為何要讨伐他,不知道他為何會流落至此……”孟閣主無奈的搖了搖頭,一掌真氣重重的打在越無山的後背上,繼續接話道:“其實你爹是南疆人,擅蠱術,喜好毒物,當年來中原的南疆人不止你爹一人,與之同行的還有布毒,以及聲名大噪的孟婆,你爹他們為了打響自己的名氣,初入江湖就到處抓人試藥練蠱,每路過一座村莊,就往井裡投毒,拿人命來養蠱,如此惡行,很快便有江湖義士來讨伐他們,但這三個人合聚在一起,手段殘忍,下手毒辣,讓人防不勝防,一般人并不是他們的對手,那一場戰鬥武林盟死傷慘重,此後,你爹他們更加肆無忌憚,橫行霸道為非作歹,沒過多久,就鬧得整個江湖人盡皆知。”
“眼見事态發展逐漸失控,當時的武林盟和各方勢力再也坐不住了,他們秘密召集了一批人馬暗中布局,設計離間三人,逐一抹殺,之後的結果我想你也大概聽說過,孟婆僥幸逃脫加入了武林盟最為忌憚的幽山,而布毒被人堵截圍殺身死,至于你爹,邬徒,一路被人追殺至絕路,跌下了山崖,恰巧被我所救,那時我并不識得邬徒的模樣,便在陰差陽錯下救了你爹一命……”
“我爹是邬徒?這怎麼可能!”越無山服下藥丸後恢複了些許體力,他激動得回身推開孟閣主的手,怒喝道:“你少诓我,我爹怎麼可能是邬徒,我不信,我不相信,這全都是你編的……”
陸景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橫劍架在越無山的脖子上,沉聲喝道:“閉嘴,越無山,難怪你如此偏執,如此殘忍,原來竟是南疆三魔頭邬徒的後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景兒,退下。”孟閣主伸手擋住了陸景的劍,“行事不要沖動。”陸景不甘地收回劍,急聲道:“師父,您沒殺錯,像邬徒這樣的大惡人,他死不足惜,您殺了他反倒是為了天下人除去禍害!”
越無山惡狠狠的瞪着陸景,滿腔憤怒與屈辱無處使,若不是他傷重不能動,他一定會沖上前活活掐死陸景。越無山氣得胸口不斷起伏,猛然回頭瞪着孟閣主道:“老匹夫,就算我爹真的是邬徒,那也不能成為你殺他,出賣他的理由,他一心把你當作朋友,那般信任你,可你呢……又做了什麼?”
孟閣主半眯着眼睛,神色悲涼至極,他重新盤坐好,伸手扣住越無山的肩膀,施手一點,将他定住之後,繼續輸送内力給他治傷。
“你爹跌落山崖後就失去了記憶,我救他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是誰,而他又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就以當時借住的農戶人家的越姓取了越無海這個名字,雖是将他救活過來,但他傷勢極重,一時無法下地行走,躺在床上養了三年之後,他便與時常照顧他的越家女兒結了親,從此長住了下來,記得有一年,他與越夫人外出之時,救回了一個傷重昏迷的江湖人,等那人醒來時,一見到邬徒,就吓得奪門而逃,不顧傷勢連夜跑出了山,我當時在場,出于好奇就一路尾随他到了武林盟,經過交談之後,才得知當年我救下的越無海就是邬徒……”
“當時,武林盟也正在追查邬徒跌落山崖失蹤的線索,經那人舉證探查之後,便準備召集人手前去截殺,我心生不忍,為了護住越家人,為了求存一線生機,隻好主動請纓,去山中引蛇出洞。回到越家後,我便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你爹講明,希望他配合我演一出戲,隻要騙過武林盟的人,他便還有生機,到了武林盟行動的那一日,我佯裝将你爹騙出了山,走至計劃中的荒野,提前在别人動手之前,出劍刺向他,那一劍看似正中胸口,但隻有我知道,那一劍避開了所有要害。”
“我原本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所有人,卻沒料到他們恨三魔頭入骨,我這一劍不過隻是開始,之後埋伏在周圍的人全都沖了出來,揮刀劍追砍他,我沒有阻攔,我不敢違逆武林盟,我更沒有勸說的立場,我隻有收屍的機會,待所有人走後,我跪在你爹身前,拔出了自己的劍不斷忏悔,卻不想,你爹還有一口氣,他悠悠轉醒,撕下衣衫,強撐着最後一口氣,含恨寫下血書,那封血書字字誅心,寫滿了對我控訴與怨恨,我不敢将它帶回去給你娘看,我便偷偷藏在袖中,返身回山。”
“當我帶着你爹的屍體回到越家時,才發現,武林盟的人早已清理完門戶,連你娘這位懷胎十月,即将臨盆的孕婦都不放過……我是收屍的時候才發現你還有生機的,是你娘拼了最後一口氣護着你,保住了肚子,也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之後,我便将你一直養在身邊,親自教導,望你不要步入你爹的後塵,卻沒想到我一直隐忍不說,竟會帶來今日這場殺孽,全都怨我啊……”孟閣主說到此,似是心力交瘁,雙掌緩緩地從越無山背上垂落下來。
“師父,您怎麼了?”陸景俯身跪下急着給孟閣主探脈,才稍稍一探,頓時臉色驟變,他無措地看着師父慢慢合上的眼,失聲喊道:“師父,師父,您不能有事啊,師父,您醒醒……”原來師父早已氣怒攻心,生生忍着一口氣撐着,看似在給越無山療傷卻是在耗費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和壽命。
在陸景輕輕搖動間,孟閣主的頭緩緩的垂了下去,其他弟子見狀吓得全都圍聚過來,手忙腳亂的切脈喂藥。
越無山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他腦子裡亂成了麻,陷進了一片混沌,在否定與肯定中來回擺動,他不願相信師父說的話,他不願相信今日發生的這一切全都因為一個誤會,他不願面對這般殘酷的真相,更害怕真相後面血淋淋的現實,是他……親手點燃了火把燒掉了藏書閣,也是他……手刃同門手足,無情的殺戮,那幾十個人的鮮血全都灑在他臉上,身上,還有劍上,此時此刻,他好似還能聽到那些弟子們臨死前的哀求與慘叫。
“不,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越無山突然雙眼泛紅,他猛地爬起身,大力揮退前來制服他的弟子,直直朝石道旁的山崖跑去,“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師父你騙我,你們全都在騙我!”
見越無山發瘋似的跑開,沒有一個弟子去管他,現在閣主昏迷不醒,生死未定,誰都不敢離開半步。
越無山跑到山崖邊,蹲在一塊巨石上,又笑又哭,滿地打滾,嘴裡不斷念着:“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都是為了報仇,我是為了報仇,我要報仇,我要殺光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