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翻手繁華,覆手蒼涼。接下來的日子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聲音還未消失,畫面卻已遠去,快得連一絲風也握不住,隻剩歲月的跫跫足音在無助彷徨。
多年後的你回看那段時光,像是隔了厚厚的一層磨砂玻璃,看不真切,想不分明。
在那個蟬鳴陣陣的燥熱夏天,你以近乎滿分的成績通過了中考,卻沒有任何一絲的喜悅。
你聲音幹澀地問他:“為什麼?”
陳知玉避開你的目光。這是他第一次不敢與你對視:“對不起,我沒報名自主招生考試,我爸媽說太遠了,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他們……”
你神情空洞地望着他,那一瞬間所有的字句都失去了意義,你聽不懂他的話語。你隻感覺心中的無邊荒原上覆滿了厚厚的白雪,隔絕了所有鮮活情緒。
其實他不用解釋,你早已知道一切。你們的江湖夢碎在那個周六的那家布店,他不願再與你赴一場浪迹天涯的旅行。
亦或者說,他選擇了他的家人、朋友、故鄉、熟知的一切。
而不是你。
你艱難地想擠出個笑,但是失敗了。
他擁抱了你,手掌撫過你的脊背,在你耳邊道:“顧如風,你要向前,一直向前,不要為了任何人停留在原地。”
自主招生考試當天,你坐大巴去了兩百公裡外的那座城市。
你從未見過如此多的人——從天橋望下去全是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像螞蟻般向前湧去,無數的汽車将道路塞得滿滿當當,此起彼伏的汽笛聲和人聲如KTV裡的360度環繞音效,震耳欲聾。全省各地的學生盈滿了這座城市,卻沒有一個你認識的人。
你報名了三所學校,本來想參加三場考試後再挑選。可學校們為了争奪生源,紛紛将考試定在了同一天的同一時間,倒是免去了你的奔波。
你選定了你的學校。
南山中學。
你喜歡這個名字。
“決定了?”你父親問。
你點點頭。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好好考。”
自走入考場,到考試結束,再到第二天公布考試結果,你一直有種平靜的倦怠。從陳知玉承認失約後,你便像在海底行走,深深的海水隔絕了一切,你聽不見别人,别人也聽不見你。
你坐在花壇邊,看着穿着各異的全省各地家長們不顧形象地往前擠,去看學校張貼出來的考試成績,其中包括你的父親。汗味、香水味、塵土味在空氣中彌漫發酵。
考試成績分為A、B、C三等,每一等又分兩個小等次,學費各不相同。以你的家庭條件,隻有考到最上等,才有可能在此就讀。
你慢慢地喝着一瓶礦泉水,人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希望你考得好,一半希望你考得差。
你父親從人群中擠出來了,他臉上的笑容顯而易見。
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鈍鈍地抽痛起來。
“A1。”他說。
他笑得額頭上滿是皺紋:“四萬多個考生,A1隻有兩百來個,相當于兩百個人中,才有一個A1。”
在家時沉默寡言、唯唯諾諾的父親,隻有面對你優異的成績時,會露出這樣驕傲的笑容。每學期期末開家長會時,他會換上一年隻穿兩次的西裝和刷得锃亮的皮鞋,腰背挺得筆直,在家時從未有過的直。
他太過高興,喝水時露出了一直被遮掩得很好的手,你看見了那個斷面——幾個月前,他用一小截尾指保住了搖搖欲墜的婚姻,從那以後,你再也沒見過他的手。
父親并沒有察覺,繼續興高采烈地唠叨,告訴你開學要認真學習,考個好大學。他把考個好大學翻來覆去說了許多遍。
于是你感到劇烈的内疚,你是他唯一的驕傲,你卻在渴望考差。
你終于擠出了那個笑容:“好。”
坐大巴回家的路上,你看着窗外的夏天。
在西墜的夕陽下,樹影長長地鋪落,光影斑駁錯落。修剪得宜的綠化帶繞城一周,石榴花、紫薇花、六月雪争相盛放,它們在拂面的微風裡嬉笑怒罵,好不快活。
你沉默地靠着車窗,眼睛一次次潮漲潮落。涪江的江水灌入你的眼睛,你吞了整條江水的泥沙與苦澀,卻隻是微微濡濕了睫毛。
你在姹紫嫣紅中狠狠地詛咒夏天。
傍晚時分大巴到站,你快步走到衛生間,因暈車而劇烈嘔吐起來,眼裡的江水終于決堤。
走出站台時你最後看了一眼身後,隻見柳絮飄揚,花香依舊,笑語迷人。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在僅剩的一個月暑假裡,你整日整夜地與陳知玉黏在一起。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樣矯情地疏遠他,等他來找你和好。你将一走三年,他随時随地都能找人填補你給他留下的短暫空虛。你要用盡全力,在他生命中刻下一道你力所能及的最深痕迹。
你在他的空間留言闆寫了無數的留言,中二的,深情的,難過的。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記住三年後的約定,我們一起考去北京。”
“隻是想告訴你,憑咱倆的交情,你他媽可以在我生命中嚣張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