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度到現在還沒見過海,但她不能接受,如果那天真的發生了,她卻會在多年後漸漸淡忘。
她可以接受長大是一場巨大的遺忘,可是這些遺忘裡不能包括那些絢爛的,意氣風發的時刻和珍貴的人。
在少年人年輕而明亮的心裡,這樣的遺忘便意味着妥協,甚至他們自己心裡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跟什麼對抗。
“我不可能忘記的。”林度一把抹掉奪眶而出的眼淚,再一次堅定地重複。
說給老太太聽,也說給自己聽。
沒過幾天,大考的成績出來了,這次數理化的卷子難度其高。
林度以絕對優勢登上年級第一的寶座,即便綜合分比所有人都低,加權後她還是第一。
第二是陸暮西,加權後,他也是第二。
班裡一片嘩然,“牛逼啊,不服不行!”和口哨聲漫天地飛。
兩位當事人相比來說就十分淡定了。
林度晚上學太猛困得不行,看完成績就趴桌上睡了,陸暮西安安靜靜刷着題,看大家這麼躁動,隻是謙虛地挑了挑眉,放下筆,伸手往旁邊一指,緊接着把食指豎到唇邊“噓”了聲,意思是“冷靜點兒,别把我同桌吵醒了。”
這動作在大家眼裡簡直是赤裸裸的宣示主權加官宣,明目張膽一屁股坐實了兩人的绯聞。底下一個二個紛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擠眉弄眼,滿臉揶揄地捂住自己的嘴,動作很浮誇,聲音很克制地起哄。
陸暮西被鬧得不行,把手中筆一撂,笑着朝那些帶頭的男生比了個口型“哥幾個,别搞我。”
起哄的人表情更加猖獗了。
林度對此渾然不知,一覺睡到了老師進門。
王微一臉牙痛,把這兩個人贊美兩句屬于是樹立典型,傳到年級主任耳朵裡不好聽,不表态又顯得太裝,畢竟是年級前二,她一時誇也不是,不誇也不是,最後盡量平靜地說:“這次考得都不錯,尤其是前幾名,大家再接再厲!”
接着,她詳細分析了一波各科成績,分别鼓勵和批評了部分進步退步都神速的同學,簡直當代端水大師,最後非常突然地宣布:下月市裡有個演講活動,年級第一收拾收拾參加。”
林度嘴裡嚼着個怪味兒糖提神醒腦,這會兒正抵在舌尖,酸的她呲牙咧嘴,猝不及防地聽到,皺巴又茫然地看向王微,眼睛裡充滿囧囧有神的質問:你說誰?
“沒聽錯,就是你。”王微心領神會,給予她一個肯定的笑容,然後施施然飄走了。
年級第一又怎麼樣,還不是要被強買強賣。
嘴裡的糖在唇齒間“嘎嘣”一聲碎裂,林度歎了口氣,為了以後少被強買強賣一點,還是先好好學習吧,雖然說她具體也說不明白好好學習跟少被強買強賣到底有什麼關系。
今天陸暮西晚自習請了假,林度拽着凳子讓座位時順嘴問他去幹什麼,但看到他表情的那一刻,瞬間就後悔了。
不知道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片刻沉默還是什麼别的原因,那雙漂亮的眼睛在燈光下愈顯愈淡,全部情緒都聚集在漆黑的瞳孔裡,沉重而難以言說,如有實質般壓得林度心口一滞。
能讓他們之間氣氛突然陷入沉默的,除了彼此之間那些難以劃清界限的情愫,大概也就隻有即将的離别了吧。
“出國的事,我——”陸暮西欲言又止。
“哦——”林度扯出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那你快去吧。”
等陸暮西徹底消失,她嘴角才慢慢垮下來。
林度很少這麼沒誠心地笑,今天第一次體會到“強顔歡笑”四個字的精髓,原來是這種感覺,自己好像個假惺惺的木偶,臉都是木頭做的。
下晚自習回度南巷的時候,她下意識往小賣鋪走,到了門口,看見來物色鋪面的人才停住腳步。
都是陌生的面孔,巴掌大的地方還要挑挑揀揀地打量半天,也許是為了往下談價錢,那個中年男人指了指門口說道:“你看看這個環境,牆掉皮門口牌子破就算了,門口燈泡都是黑的……”
男人顯然是沒什麼經驗,把小賣鋪說的一無是處,但句句沒說到點子上。
林度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将眼睛裡的酸意逼回去。
貶低無辜燈泡這種“外設”,壓根兒不會對店面價格産生半毛錢的影響,因為這個世界上唯二真正在乎這個黑黢黢燈泡死活的人,隻有一個躺在醫院的老太太,和年年勤勤懇懇踩上凳子将燈泡換新的她。
林度以為自己可以很平和地接受這些突如其來的離别——她沒理由對任何一個人爆發,讓情緒自己在沉默中死亡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是,就在剛剛那一刻,看到這個男人唾沫橫飛地在這個她長大的地方指指點點,想到未來再也沒法拎着書包踏進這個破破爛爛小賣鋪,她心中突然毫無征兆地席卷起一股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