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張家澤長伫于昏晦的光影之中,面容被黑暗包裹,顯出一片冷峻與陰鸷的輪廓線,外人根本洞察不出他真實的思緒。
府内的氛圍極其壓抑沉郁,庶幾是到了針落可聞的境界,空氣仿佛凝上了一層薄薄的冷霜,一衆幕僚垂首而立,靜侍雙側,面面相觑,身心俱是寒顫,絲毫不敢言語。
張晚霁跟随沈仲祁出城離京,事發極其突然,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張家澤亦是沒有預料到。
此前,從張晚霁當衆逃婚、夜藏将軍府的時候,他就已然覺察到柔昭帝姬不太對勁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張晚霁素來是溫柔娴靜的性子,從不曾做過任何出格逾矩之事。他一直覺得,她是在他的掌控之中的,她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她此前很聽他的話,從不曾忤逆過她,但現在,張晚霁真的是讓他大開眼界了。
籠中雀,如今掙脫開了牢籠的藩籬,震翮高飛,飛向了更為遙遠的天地。
若她是獨自逃的,那他興許還能接受,無論她逃至何處,逃至天涯海角,他都能将她抓回。
但是,張晚霁是跟沈仲祁走了。
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遠走高飛。
她是當真想要逃離,不欲與他有任何牽扯。
甫思及此,張家澤的眸底沉得可以擠出水來,眸底蘊蓄着濃烈的風暴,暗藏鋒刃,淬上了一層銳冷的寒芒。
周遭的幕僚見狀,絲毫不敢出氣。
張家澤視線的落點,從遠空之外緩緩收回,放置在了窗扃前的花瓶,瓶中放着一枝凋敝的海棠花,花色挨了霜凍,已然是褪得特别淡了,就像是弱不勝衣的女子。
張家澤拂袖抻腕,撚起了這一枝海棠花,将花瓣一枚一枚地撕了下來,花瓣很快掉落了一地,就像是女子殘破敗舊的妝容。
張家澤吩咐數位幕僚上去,沉聲囑咐了一些事情,幕僚連聲說好,速速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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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養心殿。
“什麼,柔昭離開公主府,跟着沈卿跑了?“
柔昭公主出城的消息,俨如一折洩了火的紙書,不僅燒入了皇子府,也燒到了深宮之中。
成康帝聽到張晚霁連夜跟着沈仲祁去了燕州,起初是震駭,繼而是郁怒:“一個未出閣的待嫁女郎,居然去燕州,燕州是個什麼地方,一個窮山惡水之地,柔昭如此嬌養,怎麼能夠去這種地方!太危險了!”
斥完柔昭,成康帝護女心切,又将矛頭指向沈仲祁:“我素來最是信任沈卿,視他為心腹,他要去領兵打仗了,居然将朕的女兒帶走了,真是豈有此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縱使他百戰不殆,但若是柔昭有個三長兩短,他擔的起這個責嗎?!”
“聖上息怒。”恭頤皇後這一會兒倒是顯得格外淡定,“雖說戰場上兇險頗多,但未嘗不是對兩人的一場磨合與考驗。兩人都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做事皆是憑一股子沖動,聖上就讓他們去罷。”
恭頤皇後一晌給皇帝緩緩斟茶,纾解帝心,一晌慢條斯理地說道:“今日本該是下聘禮的日子,但聖上急召沈将軍連夜出城應援燕州,可有照顧到柔昭的感受?”
此話一出,成康帝蓦地一噎,不知該如何作答,末了,許是覺得自己理屈,隻道一句:“家國有難,前線生了戰事,這是豈能耽擱的?柔昭又豈能不告而别?私自跟随沈卿去燕州,這未免也太過于胡來了!”
言訖,就将茶盞往案幾上一擱,發出了一陣沉沉的悶響。
恭頤皇後薄唇抿起了一絲弧度,“聖上是第一天才知曉柔昭的性子嗎?”
恭頤皇後垂落眸睫,視線的落點從帝王微愕的面容上掠過,望向了窗扃之外的雪景,風悄然拂過,霧凇上下沆砀,庭中梅樹開得正盛,顯出了一片盎然的冬意。
“柔昭看得雖軟弱,但骨子裡該有的韌勁,一絲一毫都不會少,她若是執意要做什麼事,誰都攔着的,縱使是聖上,也不行。”
成康帝捋了捋袖子,說道:“我現在就命人将柔昭給抓回來,她不能不聽話,燕州戰役不是後宮之中的玩樂,我不能讓她憑皆着一腔熱血去涉險。”
恭頤皇後道;“聖上當真攔得住柔昭嗎?”
“她逃第一次,肯定會有二次,今番聖上将她捉回來,她看着安分,但心裡肯定是不服氣的,到時候指不定還要逃,甚至還會對聖上生出一絲意見,這是聖上想要看到的嗎?”
這麼一番話,讓成康帝心中生出了一些恍惚,他想起了柔昭逃婚的事。
成康帝蓦地頭疼,大掌深深地揉了揉眉心,道:“我自知攔不柔昭,我看着她長大,從小到大,她想要做哪些事,我是不滿足的?她逃婚,想要借給沈仲祁,我也照樣順着她的意賜下了婚旨。”
恭頤皇後輕輕捂住皇帝的手掌:“聖上難道沒發現,這一個月柔昭變化很大嗎?”
成康帝聽罷,一陣失笑:“确實,柔昭以前很聽話,在如今的光景之中,她越來越不聽話了。”
恭頤皇後說:“不如是說,柔昭如今是為了自己而活。”
此話俨如一枚驚堂木,當空砸下,在空氣之中濺起了萬千風浪,成康帝有些震動,抿着唇,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