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掬起她的手,飲泣說:“玉璜。”
“這一枚玉璜,原是宮中一位妃子所送,你母親珍視無比,在你六歲那年,她将這此物做成項綴,作為你的生辰禮。不過,在後來,你的母親與那位妃子去寒山寺遊玩時,夜半寺内走水,貴人遭罹火殛,屍骨無存。你的母親悲痛欲絕,許是出睹物思人的緣由,玉璜被她收起來。沒料到造化弄人,這一枚跌跌撞撞,還是回到你這裡。”
“如今,你長大了,太子宋谟下聘書至趙家,趙闵就遣人接你去臨安,你是聰明人,自然懂他是什麼用意。你應承還是拒絕,姨母聽你的。”
姨母每每提及護國公,直呼其名諱,而不是「你的父親」。
母親慈氏的失蹤,對姨母打擊太大了,她對趙闵和護國公府裡所有人,都深惡痛絕。尤其是,趙闵受岑姨娘的鼓吹,将趙樂俪遣送至姑蘇莊子上,這件事發生後,姨母對趙闵的抵達至了頂峰。
明面上,趙闵以為趙樂俪住在莊子裡,實質上,姨母第一日就将她接到自己的宅邸去了。莊子的一幹侍奴下人,皆被姨母雷厲風行的氣焰震懾住,大氣也不敢出。
這一刻,趙樂俪将玉璜納藏在袖裾深處,沉默片晌,溫緩地點了點首:“阿俪自然是願意的。”
“阿俪要上京去,竭己之力,尋覓到母親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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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騰的水霧,讓趙樂俪的思緒變得濡濕,有一瞬間,她想回姨母那裡,但很快被理智鎮壓住。
嫁入東宮,這意味着她的籌謀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需要她去尋找線索。
但造化弄人,這個籌謀剛開了個頭,她就被謝圭璋擄掠至此處了。
趙樂俪朝着牆隅的更漏凝睇了過去,不知不覺間,竟是半個時辰過去。
讓謝圭璋等了這般久,他會不會生出愠氣?
趙樂俪攏回思緒,将玉璜納藏好,起身穿衣。
謝圭璋已然為她準備了簇新的衣物,是一席合襟鑲絨的梨花白襦衫,并及一條雪青色馬面裙,裙身飾以淺色的細縧子。不論是尺寸,還是飾色,皆是契合趙樂俪自身的氣質。
從屏風内側行出去時,謝圭璋正在慵懶地以手撐額,阖眸養神,聞着了步履聲,他微微睜開邃眸,看了她一眼,這個凝視的動作,持續得有一些久。
久到趙樂俪以為他又會吐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話,哪承想,謝圭璋閑散地起身,如沐春風般,笑了笑:“謝某為娘娘絞頭發罷。”
趙樂俪低低地垂下霧漉漉的濃睫,纖纖素手交疊于胸前,沒有峻拒。
她端坐在他指定好的一張暖榻上,他拿來一個幹淨的帨巾,靜立在她身後。這一過程,趙樂俪感覺自己成了一尊上好的玉制瓷器,被他珍貴地擦拭。
謝圭璋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柔韌有力,卻也彬彬有禮,仿佛她是易碎之物,他稍一用力,她就會破碎了。
趙樂俪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緊了一緊,迩後,忽然聽他說:“今後,謝某可以喚娘娘阿俪嗎?”
男子的語氣,像是打算為新的寵物換個名字,字句之間,溢滿了亢奮之意。
趙樂俪心律錯漏一拍。
從小到大,這般喚她的人,隻有至親,諸如母親和姨母。
父親有事求于她,會喚素素,語氣充滿着讨好與殷勤。至于府内那一衆姨娘,則喚她大小姐。
當她被謝圭璋這般稱呼之時,不僅沒有感到不适,反而,像是被一種柔和溫軟的力量所包裹着,這讓她心中某個常年空洞的地方,有一種充實的感覺。
趙樂俪淡聲道:“你随意。”
謝圭璋眼尾勾起來,笑問:“你喜歡謝某這般稱呼嗎?”
趙樂俪垂着眼,将絞幹的發絲一并捋至脖頸前:“頭發幹了,我也有些乏了,想休憩。”
言訖便想起身。
讵料,胸腔橫攬過兩條勁韌結實的胳膊,謝圭璋将她朝後一攬,下一息,她被動而又脆弱地陷入他的懷中。
男子勾玩着她鬓邊的青絲,以一種占有親昵的姿态,在她耳畔嘶啞,含笑的聲線近似于蠱惑,道:“阿俪,昨日你多看了那個太子一眼,我明兒就讓他淪為目瞽之人如何?”
趙樂俪太陽穴突突直跳,知曉謝圭璋骨子裡的弑念,又被激發了出來。
動辄就要毀天滅地。
她微微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氣,硬着頭皮,道:“我沒有不喜歡。”
謝圭璋低低地笑了一下,似乎被她無措又無奈的行相取悅了,溫然有禮地松開她,問要不要用些晚膳。
趙樂俪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首,她實在沒什麼胃口。
謝圭璋不再多問些什麼,替她挽了床帳,也往炭盆了添了幾些銀霜碳。
趙樂俪确乎是有些乏意,臨寝前,謝圭璋自袖裾之中,摸出一捆簇新的繩索,溫和道:“阿俪将手伸出來罷。”
趙樂俪乜斜粗繩一眼,将雙手腕骨貼抵在一起,伸了過去。
謝圭璋綁繩的手法特别娴熟,保證繩體紮實的同時,還并不會弄疼她。趙樂俪一度以為,如果謝圭璋不幹殺手這一行當,會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繩師。
謝圭璋将她的兩隻手縛在一起,繩子的另一端綁縛在床榻一角。
不過,令她納罕地是,謝圭璋并沒有綁縛她的雙足。
可能是她變得乖馴了,讓謝圭璋心情愉悅了不少。
趙樂俪面對着裡側,雙手交疊抵在面龐下方,後背微微蜷縮,絞幹的發絲散落在枕褥四周,俨若夜色裡盛開的睡蓮。發絲之下,露出了一截光潔瓷白的頸部,線條流暢,膚色姣美。
這一副行相,看在謝圭璋的眼中,是一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他替她掖了掖衾被,吹熄了燭台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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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及床帳傳了均勻的吐息聲,确證女郎睡下後,謝圭璋适時行至外間,撥開了一扇支摘窗,外邊除了遍地巡邏的禁軍,他還聽到一陣隐微的尖哨聲,尋常人以為隻是夜鳥在鳴叫,但謝圭璋明曉,這是一種有事相見的暗号。
他回望趙樂俪一眼,迩後,縱身朝窗外一掠,玄色衣影如一枚墨點,融入了廣袤的夜色之中。
這廂,床榻之上。
原本深眠的女郎,在晦暝的寂夜之中,緩緩睜開了雙眸。
她在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