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六夜】
偌大的臨安城,一改疇昔的熙攘喧鬧,不論是瓦舍勾欄,亦或是腳店酒樓,到了酉時正刻,一律撤下迎客的燈火,禁軍俨若天羅地網,進擊在不夜城的邊邊喁喁。
在南市落梅坊,一座懸挂着薄紗栀子燈的七層琉璃寶樓前,兵卒卻不敢妄自搜刮,誠惶誠恐地避道而行。
寶樓名喚百鬼閣,明面上,是規規矩矩做生意的首飾行,引領京中上流的風尚,日進鬥金不在話下,但它真正的營生,不在于稀世罕見的珠光寶器,而在于樓内所豢養的一百隻「鬼」。
一隻鬼,代表一位殺手,而謝圭璋,正是百鬼之中的極品,收錢弑人,武功絕倫。七年前,他十四歲,兀自一人潛入深宮,取下先帝首級,經此一役,揚名天下,令大璋朝所有人敬畏驚恐。江野之中,不少平民百姓在夜裡安撫啼哭的稚子,一般都會說:“再哭的話,謝魔頭就要來抓走你咯。”稚子一聽,噤若寒蟬。
謝圭璋的昭彰惡名,不論朝堂,抑或江野,已然傳成了一種神話。
當今,人人稱羨的太子妃,被這個魔頭擄掠而去,太子遣禁軍封鎖東西北三市,隻有南市的酒肆之中,傳了些許論議:
“憑謝圭璋那冷戾的手腕,太子妃遭劫後,安能苟活于世?”
“啧啧,趙樂俪乃是姑蘇第一美人,無人不心動,饒是謝魔頭再冷血,見到這份美色,也不可能不動容。”
“謝圭璋的規矩你忘了?他收錢殺人,易言之,收了錢,自然會殺人,甭管你是美醜妍媸。”
……
這些話,飄散入裹挾着酒香的空氣之中,陸陸續續傳入鄰近的百鬼樓。
頂閣重樓深戶後,辟有一座茶室,雪紗作帷,暖玉為鈎,淼淼如仙境。
裡中有一張紫檀有束腰三彎腿卷珠足藤心榻,數張黃花梨木嵌雲石面方幾,并一組馬黛朱繪茶具,氛圍極其靜谧。閣主麓娘正在禅坐,她骨腕上戴着一串印紋佛珠,少時風入簾中,佛珠隐微地顫動一下。
“來了。”麓娘不用睜眼,也知曉是誰來了。她身份金貴,閣内上下百餘人,見她需要曆經層層通禀,也隻有一個人,膽敢如此恣睢地獨身赴内。
麓娘道:“太子妃目下在何處?”
謝圭璋閑散地坐在案前,案台上的燭火照着他的剪影輪廓,襯得他容顔霁月清風,風儀朗潤如白玉——假令忽略他把玩血刀的動作的話。
“人在西市樊樓四層,”謝圭璋低垂着眼眸,唇畔噙着一抹哂意,“安全無虞。”
麓娘道:“你沒欺負人家罷?”
謝圭璋想了想,搖了搖首:“沒有,她不禁吓,太好騙,也太單純,挺沒意思。”
麓娘眼皮劇烈地抽動一番。
謝圭璋十一歲那年,她将他從漏澤園裡遴選出來,他有些奇行怪癖,與尋常的同齡人不太一樣,但她将他好生培養,發現他是一柄天下無雙的殺器。七年以來,百鬼樓曆經不少磨難和算計,隻消有謝圭璋坐鎮,百鬼樓便能屹立不倒。
麓娘年逾而立又六,這些年黑白兩道通吃。她既未成家,更無子嗣,就當謝圭璋是自己半個兒子,視若己出。
麓娘道:“你也知曉,這次任務與以往都不一樣,雇主讓你将太子妃暗渡出宮,你絕對要護她性命無虞,明白嗎?”
百鬼樓收到這份偷渡太子妃的委托,是在七日前,雇主白紙黑字,指定讓謝圭璋執行這一趟任務。雇主給了一個完全無法讓他拒絕的條件,賞金是尋常市價的五十倍。
謝圭璋不會跟錢财過不去,更何況,這一趟偷渡的任務,對他而言構不成任何難度。
擱放在以往,謝圭璋替人辦事,拿人錢财就好,這一回情況終究有些不太一樣。
謝圭璋掀起眼睑,眼尾斂了斂:“雇主是皇室中人麼?”敢跟太子過不去,公然奪走他的正妃,但此人不公然露面,要委托百鬼樓做此事。
麓娘眉庭掠過一抹凝色,道:“關于雇主的身份,我也不太知情,這是一封佚名的委托,委托書寄至此處時,也附上了一半酬金,對方說,待事成的翌日,會将剩下一半的酬金寄送而來。”
“倒挺闊綽。”謝圭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很快地,他對這個話題失去興緻,自袖裾之中摸出一折畫紙:“且幫我查查這個。”
麓娘有些納罕,謝圭璋從未自發委托她做事,今朝還是第一次見。
麓娘平攤開畫紙,發現上面繪摹着一塊玉璜,色澤玄色透青,輪廓窄長微弧,玉身中間和兩端各有一個對鑽小穿孔,兩面刻谷紋。
“這是趙樂俪身上攜帶的一枚信物,到底什麼來處,你差人查查。”
麓娘将這一份墨紙折疊好,笑道:“這種事,似乎并不在雇主交代給你的任務裡。”
謝圭璋掀起眼睑:“此番任務所得酬金,與你五五開,如何?”
閣主與殺手之間的分成,素來是三七開,如此巨大的利潤,謝圭璋願意五五開,麓娘沒有理由不同意。
她爽快地應承拿了下來,不過,心中到底存有疑窦:“你為何想要調查這枚玉璜?”
謝圭璋一手随性地搭在膝部,一手摩挲着茶盞的杯壁,鴉黑秾纖的眼睫低低垂落下來,雲紋案台上的燭火半明半暗,襯得他面容清湛冷白,一半浸入晦暗的陰影之中,另一半展露在橘橙色的光裡。
數個時辰以前,他覺察趙樂俪濯身有些久了,意欲進去提醒,甫一轉過畫屏,隔着霧淙淙的乳白水汽,他看到女郎垂着螓首,額庭抵在纖細的膝窩處,兩條藕白的胳膊抱緊自己,腰背上的蝴蝶骨易碎。瓜子般的小臉上,濡濕一片,兩個丘巒似的粉白肩頭,在隐微地顫動。
她在哭。
謝圭璋目色下移。
女郎的指骨緊緊攥緊着那一塊玄色玉璜。
謝圭璋想起她說過的話——
「能不能把這一枚玉璜還給我,它對我很重要。」
不知為何,覺得她有些楚楚可憐。
……
謝圭璋摒除蕪雜的思緒,對麓娘道:“查罷,我回去一趟。”
麓娘囑咐他:“你今後出行務必小心,你劫走了太子妃,壞了宋谟那一夜弑君篡位的籌謀,他不會輕易放過你。”
如今,滿街告示牆上都是謝圭璋的通緝令,三市被禁軍和巡檢司封鎖,不尋到趙樂俪,太子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一抹哂意掠過謝圭璋的眉庭,他沒有接話,隻是朝着東市的方向一望,月色如水,他倏然思及了什麼,問:“這近處可有履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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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月當空,雪霰飄搖,已然是二更時分。
趙樂俪解開纏縛在骨腕上的繩索,由于雙足是自由的,她很快離開床榻,赤足在鋪着絨毯的地上疾行。
她不知曉謝圭璋去何處,但在目下的情狀之中,他并不在,這是她逃離的機會。
客棧内外都是禁軍,她可以讓禁軍送她回家。趙闵知曉她的情況,縱使再如何不通人情,看在父女一場,總不至于會趕她離開,多少會收留她一夜罷。
趙樂俪如此想着,先往外間行去,冷然發覺,門是朝内反鎖住的,一枚鎏銀繡紋銅鎖懸挂其上,任憑她如何整饬,門始終巋然不動。
趙樂俪拼命敲門,急聲呼救,外面始終無人相應。
肯定是謝圭璋打點好了外面的堂倌,亦或者是他在外處安插了線人,這些蟄藏在暗中的人,會不會在窺察着她的一舉一動?
看來,正門是行不通的。
趙樂俪側過身,擡起眼睫,朝着支摘窗望過去。
窗扇半掩,些微細碎的雪粒飄散了進來,幾绺皎潔的月色,斜斜地灑照入内,掩映在絨毯上的細膩紋理上,遠觀而去,絨毯上俨若盛開出一枝一枝的雪蓮。
趙樂俪赤足蹚過這一片如水似霧的月色,靜立在窗檻前,纖纖素手撫撚于窗檻邊緣,俯眸朝下望去。
隻見下面是一條曲折如羊腸般的巷道,錯綜複雜,因為沒有點燈,空氣幽晦黯淡,唯有巷口處有禁軍舉着風氣燈在把守。
從她所在的上房,抵達地面,攏共有三四丈左右。
這般縱跳下去的話……
一滴冷汗沿着趙樂俪的額庭處滑落下來,砸在窗沿上。
委實太危險了。
謝圭璋是有意為之,覺得她在這般高的地方,定是不敢跳。
趙樂俪咬了咬牙。
目下謝圭璋并不在身邊,這是她難得的一次的機會。
她思忖一番,倏地計上心頭,踅回床榻前,扯了床帳和衾被,也将散落在地面上的繩索撿拾起來,将搜集到的東西,兩端各自纏綁成一個擰結。
趙樂俪将它們綁在一起,制作成一個較粗的繩索,粗略丈量長度,讓她從高處落在地上,是基本不成問題的。
趙樂俪在窗檻處,細細纏下一個死結,迩後,将剩下的繩子朝窗檻外抛下去。
她一晌手撚緊繩子,一晌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
糅合着雪碎和寒霜的風,滾滾襲來,吹亂了女郎的發絲和裙裾,下挪的過程,艱澀而緩慢,她撚着繩子的手,被磨得泛了一圈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