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雙足安穩墜地之時,趙樂俪對這個人間世中有了實感。
當下沒有一絲一毫的延宕拖沓,她搴起裙裾,速速朝着巷道疾奔而去。
崎岖不平的路道上,堆滿了寒雪,涼飕飕的寒意,俨若烈火,燒灼着她赤着的足心。
趙樂俪按捺住洶湧的疼楚,眼看要抵達巷口了,她心中繃緊的心神松弛了些許,自己很快就能獲救了。
戍守在巷口的,是太子宋谟麾下的一批侍衛,趙樂俪本要出聲,下一息,卻是硬生生的止了步。
楊隐提劍出現在巷口一側,與侍衛們似乎正在進行交談。
趙樂俪對這位太子府少詹士,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抵觸,每逢撞見他,總讓她追溯起那個被恐懼被包裹、被素未謀面的殺意追殺的夜晚。
趙樂俪俯蹲住身軀,藏在轉角處的翳影裡,甯谧地谛聽他們的談話。
楊隐道:“謝圭璋的蹤迹,就消隐在附近,這意味着太子妃就在附近,你們務必嚴防死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侍衛們俱是領命稱是,楊隐離去後,低低的叙話聲傳來:
“謝圭璋是什麼人,要是真碰上他,我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少詹士說得未免太輕松了!”
另外一個人也有些不悅,道:“想當初,太子是想要借策妃一事作為幌子,去鴻德殿逼宮,我們都響應了他,哪承想,他自己出了纰漏,不僅逼宮未遂,太子妃也不見了,他現在急于将尋回太子妃,不就是怕她走漏風聲嗎?”
“之前新婚夜,太子妃很可能就意識到不對勁,出宮探赜,少詹士那時候打算行刺她,将責咎嫁禍給謝圭璋身上,好巧不巧,多虧謝圭璋,太子妃保住了一條性命。”
“噓,小點聲,可别讓少詹士聽到,此人睚眦必報,若是惦記上你,你連怎麼死都不知曉。”
……
趙樂俪聽着這些對話,體内的溫度正一寸一寸地褪下去,面上的血色,悉數淡下去,變得蒼白僵冷。
逼宮,這兩字俨若一柄淬了寒霜的短匕,破空紮入她身上。
趙樂俪的第一反應,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所聽的事,是真的。
太子怎麼可能會謀權篡位?
她記得自己與他的初見,如此溫潤如玉的一個男子,他怎麼可能會——
無論如何,趙樂俪都不願意輕信。
可是……
她想起自己在出嫁那夜,所遭遇的種種,看似毫不相關的一系列事情,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了某種連貫的關聯。
為何出嫁前夜,父親趙闵會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容色。
為何東宮宮殿之中,宮娥和侍衛消失不見。
為何她出宮之後,會遭罹追殺。
為何宋熹帝會被行刺。
為何錦時要守在艮嶽園,拿着弑君的短劍,打算弑害她。
為何太子宋谟一直在策妃大典之後,一直不曾露面。
隐隐約約地,這一切都有了隐秘的答案。
趙樂俪咬着嘴唇,緩了很久,才緩回神來。
心裡有個聲音說,她不能回去。
楊隐此前的那番話,幽幽回蕩在她的耳屏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楊隐是太子的心腹,若是沒有太子的授意,楊隐斷不可能下如此命令。
可見,太子可能也沒打算讓她活着。
趙樂俪掩藏在袖裾的手,緊了一緊。
一旦回去的話,她很可能會被殺,那麼,誰又來調查母親的下落呢?
她必須活着,活下去。
趙樂俪按捺住怦亂的心緒,雙手攥攏成拳,撐在雪地上,後背緊緊靠在牆隅處,艱難地将自己支撐起來。
她背對着巷口,斂聲屏息,一步一步後退。
她要回去。
堪堪繞過一個轉角,不慎地是,足下踩中了不知是樹枝還是别的什麼,沉寂的黑暗之中,蓦地撞入了一陣格外清脆的動響。
戍守在巷口的一衆侍衛,聽聞此聲,頗為警覺,厲聲道:“是誰在那裡?”
風聲止住流動,夜色愈發濃晦。
趙樂俪悉身的血液仿佛瞬即凝固,肩膊微微顫抖,她心中某根細弦繃緊到了極緻,槖槖靴聲咄咄迫近,昏晦的巷道,一霎地被一大片燈火撬開。
侍衛正在來勢洶洶地靠近。
趙樂俪用盡全身氣力,朝着來時的巷道疾奔而去,仿佛身後不是皇家侍衛,而是向她索命的黑白無常。
侍衛緊追而至,認出她的身影,呵斥道:“是太子妃!——”
“快追!别讓她跑了!”
錯落急促的步履聲,刹那之間,響徹巷道。
趙樂俪不知自己被追逐了多久,大雪撲面而至,喉管裡充溢着近似于血腥的氣息,這一座巷道裡其實坐落着諸多人家,她敲了很多次門,想要有人收留,但她敲得手都紅了,永遠是無人應答。
眼前的場景,就像是昨夜的重現,她要求救,但無人願意救她。
趙樂俪對巷道地形并不算熟悉,最後躲無可躲,跑入一個死角之中,眼前已經沒有路了。
侍衛兵分兩路,其中一批搜查這一帶,他們四下分散開去,有一個人率先找到了她。
這位侍衛的視線,在趙樂俪玲珑的身軀和赤着的纖足上,來回逡巡,忽然心生歹意。
反正太子妃不能活着,那麼,把她的屍首帶回去以前,何不給自己一個痛快?
趙樂俪看着這個侍衛露出詭谲的表情,猜測到了什麼,心沉如水。
他步步緊逼,她在一步一步後退。
趙樂俪四下張望,後足跟踢着什麼,她循聲望去,是一塊朱漆方磚。
這時候,侍衛如狼似虎,撲了過來。
趙樂俪側開身體,要逃,裙子卻被對方粗暴地扯住。
她對禁軍的信任,一霎地塌陷了下去。
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鬼使神差地,趙樂俪将這一塊冷硬的磚頭,悄無聲息地揀起來。
-
這廂,謝圭璋趕至客棧,發現從窗扃延伸出去的棉繩,他撚着此一繩具,忽然笑了一下,心律在一寸一寸地朝下沉。
跟随着她留下的足痕一路追蹤,他發現一衆禁軍正在尋找趙樂俪。
謝圭璋忽然心生一種濃烈的燥欲,手心發癢。
他殺了這些侍衛,一刻鐘後,在一塊死角處,尋覓到了趙樂俪。
女郎跪坐在雪地之中,近前是一個癱倒在血泊裡的侍衛。
謝圭璋眸色一黯,大步行近前去,俯蹲住身軀,撚起她的臉。
他的掌心都是濡濕的熱意。
她又哭了。
趙樂俪淚眼朦胧地揚起臉,看他: “謝圭璋,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