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茶香四溢,水霧彌漫,一時遮住了主座上那人的面容。
“請喝茶。”那人開口了,是熟悉的嗓音。
水霧散去,露出沈淨遠俊逸的面容,一雙漂亮的丹鳳眼裡,眸光淡雅如霧。
沈淨遠看起來瘦了些,沒有穿無妄峰的弟子服,而是穿着公子打扮的服飾,更顯貴氣和風流。
杜懷苼接過他遞來的茶杯,卻沒喝,微微眯眼毫不掩飾地打量着沈淨遠。
沈淨遠似乎有些心虛地避開目光,又給段無離遞了一杯茶。
沈淨遠喝了一口茶道:“師尊今日過來也正好,我可以當面同師尊說,弟子決定正式退出師門。”
“怎麼突然決定離開師門了?”杜懷苼問。
“如師尊所見,”沈淨遠揚了揚下巴,“弟子如今是沈家家主,脫離不了凡塵。”
“你是沈家家主,也不影響你是我二師弟。”段無離在一旁道。
沈淨遠的目光閃了閃,又喝了一口茶,道:“我已無心修行,隻想回歸世俗做個凡人。”
段無離似乎還想開口勸說些什麼,但最終他也隻是動了動嘴唇并未說話。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選擇,他雖然覺得二師弟的修為和天賦可惜了,但也認為要尊重他人的選擇。
杜懷苼道:“既然如此,你便親自将弟子名冊上的名字劃掉吧。”
說着,他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
這是無妄峰所有弟子的記錄名冊,而沈淨遠作為杜懷苼收的内門弟子,翻開第一頁就能看到他的名字。
沈淨遠,十四歲師從杜懷苼,土靈根,天資不俗。
短短的一行字,是杜懷苼當年收下沈淨遠時親自寫下的。
“你若當真去意已決,我也同意。”杜懷苼把冊子攤開放在桌面上,“你便親自将這名字劃掉吧。”
有下人立刻機靈地取來了毛筆,遞到了沈淨遠手上。
沈淨遠拿着毛筆,慢慢靠近弟子名冊,手上的動作都在微微顫抖。
弟子名冊上的名字一旦劃掉,便沒有可能再回複。
畢竟師門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想進就能進的。
沈淨遠的毛筆越靠近自己的名字,就抖得越發厲害。
杜懷苼終于看不下去了,擡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淨遠一愣,毛筆竟直接脫手,在弟子名冊上劃下重重一筆。他趕緊低頭去查看,發現毛筆并沒有劃到自己的名字,心裡暗暗松了口氣。
杜懷苼道:“你不想離開師門,又為什麼不肯回來?”
沈淨遠被抓着手腕,微微低下頭不說話。
段無離見狀上前,不動聲色地從杜懷苼手裡拉過沈淨遠的手腕,溫聲道:“師弟,如果你有麻煩,可以和我們說,不必如此隐瞞的。”
沈淨遠看着自己得到解脫的手腕,眼裡蒙上了一層灰色:“這些都是我自己家的私事,不應該麻煩到你們。”
杜懷苼耐着性子道:“你說吧,為師會幫你。”
沈淨遠猶豫片刻,剛開口說了一個“我”字,忽然聽到會客廳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錦衣華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徑直走了進來。
“兄長,陳姨似乎身 |體不太好,你現在要不要去看看?”那中年男人一進來就開口道。
這人正是沈家二少爺沈悠,年齡隻比沈淨遠小一歲,但由于他并不是修仙之人,樣貌看起來比沈淨遠要老相許多。
沈淨遠臉色微變,從椅子上站起身,又坐下,深吸幾口氣後才再次站起身,對杜懷苼歉意道:“師尊,我去看看我娘親。”
杜懷苼道:“我同你一起去。”
沈淨遠正要推辭,卻見杜懷苼已經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終究還是沒有開口拒絕。
沈淨遠快步走到一間滿是藥香的屋子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面如枯骨,臉色發黑。她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眉頭緊緊皺着,看起來十分痛苦。
“娘!”沈淨遠立刻走上前,跪在床邊一邊替老婦人把脈,一邊命身旁的下人去取藥。
杜懷苼上前探了探老婦人的脈搏,很快搖了搖頭。
這白發蒼蒼的老婦人顯然已經大限将至,而面對這種情況要做的不是延壽,而是默默送走她生命的最後一程就好。
下人很快端上了湯藥,沈淨遠親自喂老婦人吃下,幾分鐘後,老婦人的眉頭奇迹般舒展開來,連氣息都變得平穩許多。
杜懷苼見狀卻是皺起了眉頭:“清毅你……”
沈淨遠将空碗遞給下人,搖着頭道:“師尊你别說弟子了,弟子什麼都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杜懷苼不解地問。
給一個病重的垂危老婦人延壽,無非就是延續痛苦。
沈淨遠道:“因為她是生我的娘親,我愛她。”
杜懷苼的眉頭并沒松開,聽到這話反而皺得更緊。
他上下看了沈淨遠幾眼,總覺得有哪些地方不對勁。
安置完陳姨,沈淨遠又同杜懷苼回了主廳。
段無離似乎和沈悠聊得頗為投緣,沈悠說得格外興奮,結尾還邀請段無離一同用晚膳。
于是傍晚沈淨遠在家中設宴,沈家二少爺沈悠自然也在其中,還有一個有着白發的中老年婦女,是沈悠的親生母親,也就是沈家老家主的正妻,沈家的當家主母林氏。
一頓晚飯林氏一直闆着臉沒怎麼說話,客套幾句後便早早離開。倒是沈悠似乎與段無離頗為投緣,二人談天說地無話不談。
沈淨遠喝了不少酒,看起來心情并不好。
段無離一杯一杯給沈悠勸酒,直到最後沈悠撲通一聲倒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
杜懷苼朝這裡看過來。
“師尊見笑了。”段無離拿起沈悠喝過的杯子,用茶水将其中的藥粉末子沖刷幹淨,然後重新倒了一杯酒,放回原位上。
沈淨遠命下人将沈悠帶回去休息,然後屏退了所有下人。
杜懷苼掐訣布下了一個簡易的結界,以免有外人偷聽或者打擾。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杜懷苼看着沈淨遠道。
沈淨遠輕輕歎了口氣。
“想必師尊也看出來了,我弟弟,也就是沈悠,他有些問題。”
另外二人點頭。
“幾個月前,我在無妄峰看到了家中寄來的求助信,那個時候我弟弟就已經病重了。但那時我并未放在心上,也未回家看過,隻是後來聽說,沈悠當時重病的情況,和我娘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
杜懷苼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傳染?
“但沈悠現在看起來可是生龍活虎。”段無離道。
“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
一個月前,沈淨遠收到家裡的消息,才得知自己的娘親病重,便立刻趕回沈家照顧。
但幾天下來,他卻聽到了許多閑言碎語。諸如“陳姨的柄和二少爺的柄一模一樣”、“二少爺剛好陳姨就得上了”……這樣的流言蜚語在府内傳開了,後來被林氏訓斥嚴懲才停了下來。
但沈淨遠直覺這件事有問題,直到他親眼目睹娘親斷氣後靈魂卻在身 |體裡怎麼也出不來痛苦哀嚎的樣子,他終于決定要将這事查清楚。
恰逢這時,他們的父親也去世了。
沈淨遠對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并沒有任何感情,他也沒指望沈家繼承人的位置會給到他這個妾室所出的孩子身上,誰知沈悠和林氏卻主動找上了他,讓他繼承家主之位。
但交換的條件隻有一個,沈淨遠必須每天定時替沈悠灌輸靈氣。早晚一次,說是要用靈氣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這條件雖然有些奇怪,但沈淨遠轉念一想,為了查清楚背後的古怪,他還是答應了。
“我之所以要留在沈家,也是為了查明真相,為我的娘親讨個公道。”沈淨遠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不對,”杜懷苼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慢悠悠走到沈淨遠身旁:“你可以留在沈家,但又為何要退出師門?”
沈淨遠後背一僵。
杜懷苼忽地抓過他的手腕,兩指用力搭在沈淨遠的脈搏之上。
沈淨遠想将手抽出,卻沒有成功。
杜懷苼探了一會兒,沉下了臉:“你的修為呢?”
沈淨遠臉色一白:“弟子……”
杜懷苼将一手抵在沈淨遠的腹部,探查一番後,發現沈淨遠的丹田之中,那顆本該金光流轉的金丹此刻卻非常黯淡,竟有要脫離而出的征兆。
沒了修為,雖然還有一些靈力波動,但這就好像石頭打在水裡泛起的餘波,遲早會消失的。
難怪沈淨遠是要用湯藥替陳姨續命,卻絲毫沒有動用自己的靈力,因為他根本沒有多少靈力可以用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杜懷苼不悅道,“事到如今你都還瞞着為師!”
“師尊,我已經是廢人一個,你就不要管我了吧。”沈淨遠抽回了手,忽地背過身去,“你們走吧,不要再管沈家的事了。”
這是下逐客令了。
杜懷苼見沈淨遠依舊避而不談,便怒氣沖沖道:“行。”
說着,他竟然真的拉着段無離轉身就走了。
沈淨遠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一時間心内生出莫大的惆怅感。
“師尊息怒。”段無離看着杜懷苼拉着自己手腕的手。
杜懷苼走出沈淨遠的院子數遠,忽地停下腳步,松開對方的手,臉上的表情恢複了冷靜,并無半分怒意。
段無離一愣,才明白過來師尊剛才并未真的生氣。
杜懷苼腳步一拐,一路暗行,很快走到了一個屋子前。
他側耳細聽片刻,同段無離使了個眼神,然後悄悄爬上了屋頂。
從屋頂上掀開一塊瓦片向下看,可以将屋内的情況盡收眼底。
屋内林氏正沉着臉給兒子喂醒酒茶,見兒子依舊不省人事,氣得一腳踹了上去。
沈悠被這一腳踹得總算有了反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林氏恨鐵不成鋼道:“還睡,喝那麼多幹什麼,現在該怎麼辦?”
“什麼?”沈悠暈乎乎地回了一句。
林氏氣得又一巴掌拍在沈悠的後腦勺上:“小賤蹄子生的那雜種啊,他師尊竟然都過來了,我們根本惹不起,這要是計劃暴露了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