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靈。
自從來到這裡開始,澤諾就避無可避地開始經常面對這個名詞。
最初是從實驗本身,後來則是從岐宮尋和伏黑惠他們這些“業内人士”口中得到确切精準而詳細的描述。
——【咒靈】是從人類溢出的負面情緒裡誕生的。
這樣的總結似乎也并無什麼過錯。
“隻要普通人類還活着,咒靈就永遠不會消失。”
夏油傑歪頭,笑着道,
“所以,隻要把所有非術師殺掉就好。”
他攤開手,
“你認為呢?”
雖然是疑問的語氣,但澤諾并沒有從夏油傑的态度裡看出幾分真的想要征詢意見的意思。
……
澤諾沒說話,擡眼看着夏油傑的臉,神情專注到有些奇怪。
但夏油傑并不在意,他甚至能大大方方地任澤諾打量,臉上的笑也是一如既往的弧度。
“強者屈于弱者之下,這樣扭曲的規則代表着世界的錯誤。”
“不該是這樣的。”
“從根本上就錯了。”
澤諾能隐約覺察到夏油傑身上透露出的瘋狂下的一點異樣,總讓他想起還作為Ayin時的時光。
咖啡的香氣裡摻雜着腐朽的腥氣,騰升的熱氣把亮着光的屏幕遮住,任由他自己獨自沉溺在中控室的死寂裡,然後等待着那位藍發的AI用香槟來慶祝誰人的死亡與貢獻。
澤諾把肺部裡所有的的空氣都壓縮着吐出,歎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你說的也許是正确的。”
“但這并不是對錯遊戲。”
在很多領域,我們把結果簡單分成兩類:赢或輸,對或錯。
澤諾不怎麼喜歡博弈,但他似乎總是在做這件事。總是在和不同的人對弈、厮殺。
他坐在一局棋盤之上,拼命把每一步都規劃準确,然後用一切去交換他所求的勝利。
找回屬于A的一切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在用全部來下一局不知勝算幾何的棋。不僅是身邊的下屬、同伴、朋友,連他自己也是這棋盤的一部分,是無法掙脫黑白棋格的其中之一。
行差踏錯一步,全部的努力皆會付諸東流。
所以他不會考慮“赢”以外的其他任何事,所以一切被當做“代價”支付的東西都不足以令他停下。
用“小的”去換“大的”。
用“正确”去修正“錯誤”。
然而事情不總是如下棋一般的。或許棋局之上隻存在“對錯遊戲”,但事實往往總會給出其他的東西當作“彩蛋”甚至以此來影響“結局”。
他在夏油傑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東西。相似,但又不同。也許夏油傑本人也略有所察覺,所以才願意花時間來問澤諾的想法?
澤諾不得而知,一切不過是他的設想。
說實在話,夏油傑也好,什麼咒術師、咒靈也好,在澤諾看來并不存在什麼明确的偏好與傾向。
他早已經是一堆燃燒後的灰燼了,他的一切在最後都被當作“燃料”使用,在意的牽挂的羞愧的後悔的一切的一切都随“光之種”消逝灰飛煙滅了。
他從沒想過還能再次睜開眼,從沒想過還能——
……還能再次見到伊芙。
原本堅持的東西消失了,原本放下的東西蘇醒了。
他當然知道伊芙不一樣了,
但與此相對應的,他也與從前不同。
正确?錯誤?
扭曲?荒謬?
詛咒師也好咒術師也好,救人也好殺人也好。
重要嗎?
他依舊強迫自己用一樣的态度和方式去對待所有人不過是出于一些難以對言明的思量。
但此時他看着夏油傑,腹中打好的草稿又被咽了回去。
……被撕碎了。
澤諾想。
有什麼東西被撕碎後以相反的面重新被修補了。
沒有好與壞,但東西的功能變了。
“……驕傲,傲慢。”
澤諾垂眸,不再死盯着面前的人。思索片刻,他開口。
“我不知道您是出于何種原因而做下這樣的判斷。”
“但這并非僅僅由一個人就能扭轉。”
“世界并非是那麼簡單的東西。”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最後躺在浴缸裡的少女。
“……我佩服您的堅韌,”
“但也再次勸誡您——”
澤諾有點卡殼,想說的話哽在嗓子裡不上不下。
他一直沒有撤下“賬”内的結界,也算是他預期裡預設的最壞的的幾種結果的防備措施之一。
但澤諾沒想過夏油傑會突然發難。
披着袈裟的男人旋身飛身上前而來,揚袖一揮召出幾個實力差不多二級左右的咒靈一窩蜂地跑去攻擊微微有些心不在焉的岐宮尋。
自己則是直沖着澤諾而來,架勢足地像是想一舉摘下他的項上人頭。
一邊的伏黑惠反應不慢,卻還是沒能剛上夏油傑這種級别的速度。
來不及做任何反擊,隻夠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替澤諾擋了一拳。
這一拳被打中的時候伏黑惠臉色一變,整個人向後飛出。側身在空中艱難調整姿勢這才避免沒被直接捶飛倒地。
好強!
作為式神使,伏黑惠少有的是會注重自身身體素質的那一類。
或許是天賦使然,即便是把比較的對象擴充至同級的其他咒術師,伏黑惠的體術也可以保持在上等的位置。
但方才不過短短一招的交鋒伏黑惠就清楚地知道:
打不過的。
不怎麼甘心地咬唇,動作間卻并沒有貿然再次上前的打算。伏黑惠迅速開始計劃接下來的整個行動方針,試圖從對面人手裡保護好身後的同伴。
思維不可避免地想起五條老師的臉,連帶着情緒也被扯到了近乎埋怨的程度,
“為什麼老師現在不在,如果在的話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類似的想法層出不窮,尚還稚嫩的伏黑惠有時候也難以避免陷入自己的精神異常裡,但又很快被他自己打醒。
埋怨他人不伸出援手絕不是理智的、正确的選擇。
伏黑惠重新打起精神,強迫自己直面眼前這位強得不像話的詛咒師。身體微微緊繃,雙手已經追備好随時結印。
伏黑惠微微斂目,掩飾此刻的深幽目光。
大不了,就幹脆同歸于盡好了......
“後退。”
驟然響起的聲音,大腦分辨出這是屬于信賴的隊友的聲音,于是身體先于理智地搶先聽從這聲音跟着後退一步。
下一秒粗壯的蛇尾從方才他站立的位置破土而出,在龜裂的水泥地面上留下一個碩大的缺口。
伏黑惠的臉色更加難看,神色越發警惕。
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的夏油傑本人倒是不怎麼在意,攤手聳肩的樣子甚至看上去有些無辜。
“哎呀,我真的沒打算真的要你們的命哦?”
伏黑惠對這說辭沒有一點反應,眼神自始至終都沒離開夏油傑。
一邊的澤諾也微微提起呼吸,但不同于伏黑惠完全把那些話當做耳旁風,他倒是隐隐約約覺得這話大概率是真的。
畢竟在對方展現了如此強大的能力後,倘若真的想要下死手大可以做的更隐蔽更迅速,不至于讓他們察覺,甚至留下反應的時間。
不論他想做什麼,至少剛剛,他确實沒有說謊。
情況越來越複雜,似乎有什麼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時候逐漸脫離了既定預想的情況。
......糟透了。
澤諾壓下心中泛起的煩躁。他清楚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解決眼下的困境。
外部的“帳”似乎還沒到消失的時間,面對這種程度的對手,三人成功順利脫圍的可能性低得吓人。對方身邊受其役使的咒靈一一看過去也絕對不好對付。
心下暗自歎氣,澤諾擡手把渾身戒備的伏黑惠拉到自己身後。
“你已經做得非常出色了。”
澤諾的聲音不大,剛剛好能讓伏黑惠聽見。
“謝謝。”
“接下來交給我就好。”
一個剛剛了解咒術的新人能做什麼呢?對面可是實力超群的詛咒師?
伏黑惠本該拒絕這話,告誡澤諾量力而行。但事實上他卻沒能說出任何反駁意味的話來。
他堪稱順從地順着澤諾不算大的力道退後半步,把位置讓給了澤諾。
夏油傑全程一言不發,隻是微笑看着三人的動作,
“嗯?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這話應當是我來詢問您,”
澤諾避開地上的一片狼藉,無懼無畏對上夏油傑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隻是一個相當普通的文職工作人員,不值得您這樣大費周章地特地來處理才對。”
夏油傑不為所動,
“普通?你是說能兩次擺脫詛咒師阻擊的‘普通’?”
澤諾沒說話,夏油傑也沒有要糾結這點不放的意思。
“老實說,我來這裡,是希望能夠拉攏你這樣的人才。”
伏黑惠皺眉,澤諾神色不變,但也沒有貿然接話。夏油傑本人似乎也不怎麼在意,擺擺手,擡眼看過來的眼神卻很鋒利。
“相信我,”
“比起那些咒術師,我這一方會更适合你。”
夏油傑笑得眉眼彎彎。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澤諾和伏黑惠心中不約而同升起一個想法:
——和五條先生/老師好像。
不知道兩人内心的腹诽的夏油傑還在繼續傳輸自己的想法。
“......我們能夠把世界還原成原本的樣子,”
“沒有咒靈,和平又安詳。”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應該來這裡和我們一起,我們能創造‘正确’。”
伏黑惠面色嚴肅,岐宮尋則是打了個哈欠。但兩人都不由自主投向前方狀似思考的澤諾。
空氣裡有濃厚的血腥味,屍體都被大蛇吞下,但廢墟之上還殘留着他們曾存在的痕迹。
血液和破碎的磚瓦碎石混雜在一起,總是讓人想到并不美好的記憶。仿佛一瞬間就把他拉回到了過去。
各式各樣難以理解的異形遵循自己的欲望捕獵、審判、進食。付出代價的隻有人類。
而他也是當中的一份子。
哪怕是為了最終的光之種能夠順利發射,但他從不回避那些他下令做出的犧牲。
他本身就曾是試圖改變世界的人,因而更加知曉做出斷絕之人的艱難。
但他不會停下。
所以,理所應當的,他也不會停下。
Ayin無悲無喜,眼眸微垂認可夏油傑的志向,為他送上掌聲。
但澤諾不行。
還遠遠不到需要到這種程度的時候。
犧牲普通人換來的勝利不過是虛妄。
“恕我直言,夏油先生。”
“您隻是在逃避而已。”
笑容突兀地從夏油傑臉上消失,于是他身上那種親和慈悲的氣息驟然消退。這才能從他狹長的眼上看出幾分被忽略的狐狸似的狡黠。
他沉默着一言不發,伏黑惠和岐宮尋卻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幾乎是在澤諾說完的瞬間,夏油傑身上的咒力再度翻湧,驟然騰升而起的威勢壓得人喘不上氣。
被激怒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答案。
原因呢?因為那句“逃避”?
不過沒等伏黑惠琢磨出結果,夏油傑就相當幹脆利落地收起了外放的咒力。
“抱歉,”
他重新挂上笑。
“這是我的失誤。”
他把手攏進袖子裡,垂眸姿态随意放松到像是在和友人閑談。
“為什麼會這麼想。”
他問。
但雙方都知道,他要的不是一個答案。
所以夏油傑沒有耐心真的去等待澤諾的回答,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狀似煩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真可惜,”
“本以為我們能成為同伴呢。”
方才停下動作的咒靈發出刺耳的嘶吼,像是要配合他話裡的遺憾,重新對岐宮尋發起攻擊。
盤踞在夏油傑身側的大蛇扭動自己龐大的身軀,以一種和其身形完全不相稱的速度朝着澤諾襲來,除去兩側的毒牙,完全暴露在空氣中的口腔内部極其不科學的長着一圈森白的利齒,光是看着就讓人心生懼意。
“玉犬!”
應召而來的式神從兩側飛身而上,試圖牽制住大蛇。但對方的鱗片呈現出相當堅韌的質地,無論是獠牙還是利爪都隻能在鱗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發出近乎于金屬相撞的聲響。
不管玉犬們怎麼努力都沒能如願牽制大蛇,隻能看着它用驚人的速度沖過來,反被它用尾巴擊落甩到一邊。
伏黑惠咬牙毫不猶豫伸手拽着澤諾的衣服旋身躲開迎面而來的血盆大口。借着倒塌的建築物避開接連襲來的攻擊,伏黑惠再次召出鵺帶着澤諾飛至半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大蛇旋身高高舉起的尾巴正對準他們就要狠狠落下。
不知何時閃身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另一隻咒靈嬉笑着纏住鵺的翅膀,用力将兩人一鳥打落送到大蛇的尾巴下。
不好!
同樣被咒靈纏住手腳動彈不得的伏黑惠心道不好。前來支援的玉犬也被咒靈纏住。
這下算是真的失策......伏黑惠狠狠閉眼,剛剛從空中摔落讓小腿隐隐作痛,反而讓他在此時不至于慌不擇路。
确認自己沒辦法把澤諾甩開後,伏黑惠用盡全力翻身擋在澤諾身前。
......至少,讓澤諾先生......
“我不是說,讓我來就好了嗎。”
耳邊響起澤諾的聲音。
有些無奈,甚至帶上了類似歎息的語調。
伏黑惠一時間有些失語,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對。
按照大蛇的速度,不至于到現在都遲遲不攻擊。
大蛇的尾巴終究是沒能落下,在半空就滑稽地停住,被熟悉的半透明空間籠罩。
這次的空間似乎更小了些,大蛇甚至不能完全舒展開身軀,隻能保持着略顯好笑的姿勢别扭地縮在其中。
一邊的岐宮尋也尋機擺脫了咒靈的糾纏,幾步上前帶着澤諾伏黑惠撤到了離巨蛇更遠的地方。
“哦呀?這就是他們說的‘不知底細’的咒術?”
冷眼旁觀的夏油傑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趣。”
清晰感受到對咒靈的束縛已經被阻斷的夏油傑并不着急,仍舊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全然看不出剛剛就是他要置人于死地。
見識過不少詛咒師的癫狂的岐宮尋都忍不住咋舌,
“這家夥扭曲過頭了吧。”
伏黑惠在心裡默默點頭以表認同。
澤諾倒是沒有接話,在岐宮尋的幫助下斬斷咒靈的束縛,起身走向被困住的大蛇。
擡眸的瞬間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再度襲來。這次澤諾沒有猶疑,擡手,青色的焰火在他手中燃起,大蛇身上也燃起同色的焰火,逐漸覆蓋上它的每一片鱗片。
察覺到異樣的夏油傑不着痕迹地皺眉,卻也沒有立刻采取什麼措施。
“能做到哪一步?”
掩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好奇眼前這個人能做到什麼程度。
之前偷襲伏黑惠的咒靈蠢蠢欲動想要故技重施從後攻擊似乎完全不設防的澤諾,卻被岐宮尋幹脆利落的完整切開。
“别礙事。”
褪去莫名其妙的語氣詞和表情,岐宮尋的聲音冷得吓人。
“敢過來,剁了喂狗。”
明明看上去是在說咒靈,但岐宮尋的眼睛始終沒離開不遠處的夏油傑,語氣裡的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這幅樣子倒是讓夏油傑忍不住哼笑出聲。
咒靈根本聽不懂威脅,這些話就是說給他聽的。
倒是和護主的狗一樣。
不過他的注意很快就重新被澤諾吸引。
青色火焰燃燒得越來越旺,巨蛇的身影在火焰裡微微扭動。蛇類的嘶吼聲連綿不斷,大蛇的身形也逐漸變小。等到火焰徹底散去時,大蛇已經變成了之前的大小,連帶着鱗片都變回了原本的白色。
而澤諾本人也能感受到有什麼從大蛇身上剝離,随着火焰的消失回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