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之後,李皎雙手托起虞素的腳掌,離水的一瞬,便用棉布包好,吸去肌膚上的水珠,使虞素不受涼。
妥帖細心到了極點。
仿佛一個忠心耿耿、盡心盡力的仆人。
叫虞素想挑錯處都難。
倘若刻意作弄,也并非不可,但今夜虞素還有其他事要辦,無暇折磨他。
将赤`裸的腳從李皎寬大的掌心中擡起,虞素踩到一旁早準備好的幹淨的軟布鞋上,她往塌邊走去,懶懶道:“雲奴,我小憩片刻,子時喚我起來。”
“是。”李皎直起身子,整理好後,他便吹滅了房中的燈燭,隻餘門邊一盞幽幽亮着,不去打擾虞素歇息。
今夜,是除夕。
本該與親人團圓之時,李皎卻身在敵營。
萬家燈火的熱鬧從麗春院外遠遠傳來,與他有關,也無關。一室寂靜中,唯有枯燈輕燃,不時噼啪作響。
輕拂過李皎身邊的風,是靜的。寒涼冬夜中,他一身寂寥,連落在深邃眉骨與高挺鼻梁上的月光都似霜雪。
那雙漆黑的眸子微微掀起,望向紅帳軟紗之中安眠的身影。
她是他必須殺死的敵人。
此刻,他卻隻能對她俯首稱臣。
好在,妖蠱尚未深入骨髓,隻要他足夠快地取得她的信任,在徹底沉淪前殺了她,便能脫離這般困境。
他絕不允許自己永世成為妖手中利刃。
為此,再扮演得像些,也無妨。
若要騙過最狡猾的敵人,還需先騙過自己。
對于人類,李皎生來便懷有無限的善意與悲憫。
隻要将這份心意,暫時轉移到虞素身上便好了。
但虞素要的不隻有李皎的善意。
她還要他為她神魂颠倒。
李皎從未愛過什麼人,他隻好去想象,倘若他愛虞素,他會如何待她。
月光下的青年緩緩閉上雙眸。
虞素的一颦一笑,她的恨、怒與悲,都在李皎的腦海中越發鮮活。
随後,那荒唐的一夜,便從李皎混亂的記憶深處翻湧而上,擠擠挨挨地占滿了他的整個心神。
他垂下的長睫微顫,脖頸上青筋微微凸起,随着滾燙的血奔流而鼓動。
整個人,卻還是靜的。
欲……與愛有關麼?
他身邊的風,越發沉落,月光也迷蒙成看不透的濃濃夜色。
忽然,李皎聽到了,他本不該注意的,虞素淺淺的呼吸聲。
在這安靜的房中是如此鮮明而驚心,将寂寥全部驅散。
除夕夜的溫度,不再隻存于千裡之外,好似也在這一方小室中升起了。
李皎緩緩睜開眼眸,心髒中傳來了陌生的微脹感。
這也與愛有關麼?
今夜,他不是獨自一人過。
他似乎從未得到過這份慰藉。
如同孤獨地在暗夜中行走了太多年,以至于清晰地知曉,自己從未擁有任何陪伴。
夜的溫良,釀得愈發醇厚,散發出醉人的馨香。
月漸上天穹,鸮鹘啼鳴,子時到了。
紅帳邊走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青年微微彎腰,将塌邊燈燭點亮了。
随後,修長且潔白如玉的手便伸入輕紗之中,将那暧昧昏暗的紅緩緩撥開。
“主人,子時到了。”他俯下身,輕輕喚她。
陷落于柔軟被褥中的少女雙眸緊閉,并未動彈。
“主人,你說過,子時有事要辦。請起吧。”李皎的嗓音帶上些許無奈,也的聲音本是清冽如泉的質感,卻因這一瞬的放緩,帶上些許低沉缱绻來。
紅發披散的虞美人終于動了動,卻是皺着眉揪起被子,往面下卷了卷,整隻妖都要趴在榻上。
李皎:“……”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虞素耳邊傳來。
随後,在令人疲懶的困意與被打擾的煩躁中,虞素忽然感到,一片溫暖撫到了她的頭頂上。
那是一隻寬大而溫柔的手,修長的手指穿梭過她的發間,按壓過她的頭皮,帶起一片酥麻,也瞬間梳開了萬千煩惱絲,令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似乎有輕微的靈力覆在他的手指上,令她感到很舒服,令人睜不開眼的困意也消散許多。
虞素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剛擡眸,就望進了一雙帶笑的眼中。
一見這如落春雨的清潤雙眸,虞素立刻完全清醒了。于是,她才看到,他一手撐在她頸邊,整個身軀覆下來,寬闊的脊背遮擋了紅帳外的燭光,叫虞素除了他,什麼也看不見。
青年的語調與動作都極盡溫柔,姿勢卻給人截然相反之感,他的雙手圍住了她,氣息籠罩着她,那衣袖上清冷的寒氣鋪天蓋地,叫人無法逃脫,如同牢籠。
溫和的假面下,是強勢的掌控。
明明打造牢籠的,本是虞素。
可此時做出要困住人的姿态的,卻是帶着鐐铐的階下囚。
在虞素愈發不善的目光中,李皎也并未拿開撫在她發頂的那隻手,而是繼續摸了摸她的腦袋,垂眸注視她剛睡醒時惺忪的神色,溫聲道:“可以起了麼?”
“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