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顧允再問起慶嘉三十八年冬,蘇曉隻答了一句,天寒歲暮,故人歸處。
輕描淡寫的一句,畢竟已然時過境遷,彼時身在其間,卻是鎮日風寒透骨,衙署封了印,隻留兩三人值守,更冷清得仿佛是誤入了古刹寒山。
匆匆走到二堂,在廊下撣去袍子上的雪,門一推開,火盆旁,劉奇猛地短了脖子:“忒冷了這天!”
蘇曉一閃身進去,反手合緊門,劉奇盯着她:“我還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也躲懶不來了。”
“劉大人都在,我怎敢懈怠。”蘇曉拾起炭盆邊的酒葫蘆,道了句“借用”,便往書案走,綠袍擺上抹着幾痕烏黑。
劉奇将書翻了一頁:“買炭去了?”
“沒有,去明時坊又瞧了瞧。”
“怎麼着,見到屋主了?”
蘇曉搖了搖頭:“沒有。”往水盂裡灑了些酒,還了葫蘆,勺水入硯,取墨直研。
劉奇咋舌道:“這可奇了,若說那屋主被燒死了,總該有屍首,若說人活着,怎麼自家屋子燒了,幾日都不露面?”
天委實太冷,添了酒,墨也不好研,蘇曉擰眉道:“街坊四鄰都說那屋子空了許久,新近才住了人,深居簡出,他們竟都不曾見過,如今隻能去找出賃屋子的牙人了。”
劉奇捉起葫蘆啜了口酒:“找什麼找,不露面也好,沒人來鬧,往順天府報個不慎走水也就了事了。”
蘇曉取出咨紙:“當夜無風,又是一連十幾日的雨雪天,不潑油,燒不成那樣,屋主不見,更屬蹊跷,說走水,百姓都不會信。”
“信不信的,過一陣子誰還記得?”劉奇看她提筆蘸墨,“你不會還想把事往刑部報罷?”
蘇曉道:“既是縱火,京城笞罪以上的案子,依律上報刑部。”
“我說你!”劉奇指頭一伸直戳着她,“好歹也在衙門裡待了一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兩句箴言,還沒在心裡刻個碑?!”
蘇曉挽袖執筆,不見醒悟,劉奇隻好點得透徹些:“你當了一年觀政,開春就該入仕籍了,你以為把這案子報給刑部,趙指揮還會誇你能幹?隻會嫌你給他多事!”
頓了頓,“雖說那回你是吃罪了盧仕榮,但這許久未找上門,人家是早把你這芝麻綠豆給忘了,你沒進成翰林院,好歹也是個會元,打點打點,進個好衙門,還是有前程的。”
說着見那頭擱下筆,欣然颔首:“孺子可——”
咨紙被提起抖了抖,滿篇墨迹淋漓,寫好了。
蘇曉擡頭笑道:“我哪有那麼多銀子打點呢?官員按品取俸,衙門不都是一樣的。”
“一樣?!”劉奇胳膊一揮,一本書嘩啦啦抖得快要散架,本來清氣的一張臉也歪嘴瞪眼的,“從來都是台閣翰林官最清貴,連都院禦史也瞧不上,禦史又瞧不上六部郎署官,郎署官又瞧不上咱們這些雜七雜八的,都一樣?黃泉路上喝孟婆湯,你都要先敬他們一碗!”
蘇曉頓了頓,正了臉色:“刑部那位顧尚書聽着是個水晶燈籠,咱們蒙混敷衍,隻怕他怪罪,何況之前墜坑案吩咐的事,也還未辦妥。”
“你且放心,”劉奇嗤了一聲,“那些腰玉腰金的,不求财,便為名,那位一看就是個求名的,大案自然賣力,升鬥小民燒個屋子,掉個水坑摔死了,他不會理。”
一語未了,門上倏地響了響,衙差方五伸頭進來:“劉大人,來了個刑部主事。”
劉奇一愣:“刑部主事?這時候來做什麼?”
方五打了個哈欠,囫囵道:“好像是來問明時坊起火的事。”
風飄雪灑,堂外青翠兩長松,都披上了白甲蒼髯。
劉奇念念叨叨地走在前頭:“刑部哪個主事啊?真是吃飽了撐着沒事幹,大冬天也不嫌冷呀,這個時候跑來問什麼案?”
蘇曉不則聲,冷不防劉奇猛地一停腳,跳回了身,手直向堂裡指:“那個、那個不會是?”
蘇曉探身望去,堂内孤零零坐着一人,袍帶被氅衣遮住,通身便皆是沉黑,面色也是沉沉的,那副樣子總會像是枯木餘灰了,可在那人,便是遠春迢水。
春到暮時,錦瑟韶光為煙雨一暗,暗成的茫茫沉沉的遠春迢水。
蘇曉兩眼望着堂内:“應當便是刑部顧尚書。”
“方五那呆瓜!”劉奇怒發沖冠,險些沒壓住聲量,“沒瞎也沒聾,一張口也敢說是主事!”
蘇曉忖度道:“約莫那時他正盹着,氅衣又裹得嚴實,聽見來問案,迷迷糊糊隻當是主事了。”說着擡手正了正冠帽,刑部尚書親自過來問案,也出乎她意料,何況呈文未交,難道是顧允已從别處得知了什麼要緊事?還真是個大案了?
一邊忖着一邊走進大堂,将跨過門檻,冷不防邊上轟然一聲:“這莫不是顧尚書來了!”
蘇曉步子邁得心不在焉,經這一嗓子,給門檻一絆直撲出去,她行刺似的往裡竄,劉奇嘴一住,連忙去扯袖子,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