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一片淩亂足印,劉奇目送一幹上官走遠,轉而怒對蘇曉。
“我說是不是近日雨雪多,你腦子裡灌進了些,世上隻你會說話,說出來頂個屁用!你也是謝家林家人,還是也有個一品二品的官老子,若是嫌命長,跳城牆抹脖子哪個不快,全身骨頭沒有二兩重,演什麼大鬧天宮,我可告訴你,你完了!”
停下喘了口氣,待要繼續,一眼瞧見謝彧還在,含笑望了過來:“蘇子熙。”
劉奇一愣,蘇曉這才擡起頭:“劉大人先回去罷,喝口茶。”
劉奇橫她一眼,上馬招呼兵士,蘇曉一轉過身,便瞧見幾個民夫立在那頭柳下,正遠遠望着他們,蘇曉高聲道:“大家還有事麼?”
幾人匆匆跑了過來,向她和謝彧彎了彎腰,前頭一人道:“這位大人,小的叫趙天柱,小的就是有事想問問大人。”
謝彧笑道:“何事呢?請問。”
趙天柱道:“小的就想問問,去京裡告狀是個怎麼回事。”
蘇曉道:“依國朝律法,若遇冤屈,先将狀子遞送縣衙府衙,判得不公,還有各處的巡撫巡按兩衙門,再不公的,才許京訴,京訴狀子,先進通政司,再轉都察院,都院收了狀子,會發回撫按衙門,申令重審。”頓了頓,“聽趙大哥的鄉音,是吳中一帶的罷,這是為京訴進京來了?”
趙天柱嘿嘿一笑:“小的就是松江的,官話說得不好,讓大人聽了笑話,小的不告狀,是認識的一個人想往京裡告狀。”
謝彧道:“為何事?”
趙天柱道:“說是哥哥給人害死了,想上京裡告狀,其餘小的就不曉得了。”
謝彧道:“那人怎麼稱呼?”
趙天柱道:“叫盛觀夏。”
謝彧點頭道:“你們可告訴這位盛觀夏,若真需京訴,可去國子監尋我,報一聲謝彧便可,我來寫訴狀。”
趙天柱忙不疊向他二人打躬,蘇曉擺手笑道:“不必多禮的,你們卻又是為何進京,怎會來修閘呢?”
趙天柱笑道:“小的們進京是給萬歲爺送棉布。”
“你們是解戶?”蘇曉訝道,“怎麼還沒回去呢?”
趙天柱歎了口氣:“來得晚了,天又一眨眼冷了,漕河裡凍住了,回不去,隻好等着來年開春了。”
謝彧笑道:“解運一途如何?我看今歲松江府征收的棉布數額倒比往年少。”
趙天柱還未開口,先有一人捏着嗓子:“萬歲爺要得不多,官老爺可要得不少。”忙回頭叱道:“郭小二,就你話多!”
謝彧追問道:“這是指官吏盤剝?”
“盤鍋?”郭小二眼一瞪,“什麼盤鍋?”
蘇曉道:“是問漕河上可有官吏索要錢财。”
趙天柱垂了頭,郭小二簡直不知從何說起:“怎麼沒有!上京送個棉布,跟進了十八層地獄差不離了,朝廷發了話,我們就要先自己墊錢買布,買了布,不給縣衙點銀子,他們就不肯給布錢,上船前,又要驗布蓋章,不給銀子,就說你的好布是壞布,好容易上了船,三千八百裡呀,河上過一個衙門交一回錢,等到了京城裡進庫房,那些公公,還要收——”
身邊忽地一聲抽泣,郭小二扭過頭,同來的王順正拿着手背蹭眼淚:“小二哥,别說了,你别說了,你一說我就想到借出來那好些銀子,都沒了,全都沒了啊,我跟小翠以後,我們可怎麼還呀?我們怎麼還呀?”
王順自顧自啜泣着,郭小二張了張嘴,猛一腳蹬在雪地裡:“什麼狗屁世道!老子當良民,不如當土匪!”
趙天柱趕忙把他一拽:“兩位大人都在,你小子嚼什麼蛆!”
郭小二一個哆嗦,回過神,抱着手連連作揖:“兩位大人,我就是說說,我不當土匪,不當土匪的。”
謝彧垂着眼,從氅衣中取出個錢袋,又解下玉佩,遞給趙天柱笑道:“錢袋内銀兩不多,這玉佩你也拿去,到朝前市不拘哪個古玩鋪子,換得的應當夠得上你們被取走的數額。”
趙天柱吓了一跳,慌忙擺手:“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呀?小的們怎的能收大人的銀子,還有這麼貴重的東西!”
謝彧端然正色:“我的同僚取了你們的錢财,理應還給你們,這不過是先替他們墊了。”
說着看蘇曉,蘇曉鄭重道:“是這樣的,依國朝律,本有此便宜之計,屆時有司會有咨文,命戶部将此款項折入薪俸,補給謝司業。”
趙天柱聽得似懂非懂,遲疑接了,兩手捧了會,猛地一彎腰,其餘人跟着齊刷刷拜了下去,北風裡,清一色灰布袍,打着泥點子。
人已遠,雪初霁,日頭仍含羞帶怯,隻露了半面。
謝彧擡眼望了望:“蘇子熙,時辰不早了,走罷,吃飯去,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