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正睡着,蒙胧聽到兩聲門響,凝神細辨,卻又悄然,翻了幾下身,終究百般不情願爬了起來,披了衣裳去開門。
一打眼卻不見人,何二悔恨地一跺腳,眼梢裡,卻倏忽滑進鮮紅一片,低下頭,赫然血淋淋一個人趴在廊下。
何二猛地往後竄了幾步,少頃回過神,哆嗦着手上前試了試鼻息,是活着的。
何二一回身跑了進去,沖去堂屋,喚出賀平急聲道:“門口有個身上好多血的人!”
賀平睡眼惺忪的:“大半夜的,什麼好多雪人,快回去睡去。”
何二跺腳道:“不是雪人呀,是血人!”見賀平瞪起眼,急忙分辯:“賀管家,紅的!不是白的,是紅的!有個身上好多血的紅的人!”
“把人挪進來。”顧允不知幾時立到了廊下,向賀平道,“去找秦郎中。”
賀平一路冒雪疾馳,到了秦家,下馬拍門,二祿提了燈籠出屋,開門見是賀平,忙回頭喊“師父”,須臾,秦仲方出來道:“怎麼了?你家大人又起燒了?”
賀平急道:“秦郎中,不是我家大人,有人受了刀傷,流了許多的血。”
廂房床上,蘇曉沉沉躺着,右袍袖一路裁到肩頭。
顧允坐在床沿上,咬牙死死地給創口纏上素棉布,眼見血終于止了,松了口氣,一屋子漫着血腥氣,定了會神再睜開眼,這才瞥見右肩下,一痕素白。
目光随即别開了,孤燈搖曳,窗隙外雪如川。
蘇曉醒來時,已是正午,雪光滿透窗紙,白得刺目,茫然盯了會帳頂,擡手想掀開衾被,一刹間,右臂上鑽心的疼。
疼卻疼得清醒了,換了左手将被子向下推,低了眼,身上中衣嶄新,不是原來的。
兩眼一合。
顧允會如何處置她呢?
可她是别無選擇的,那時若不逃到他這裡,也必然死在大雪中。
十二歲随老師踏上世路,立志入仕,她不是沒有抱過必死的決心,然而泛舟海上,縱知有驚濤駭浪,總會有人葬身魚口,可總又覺着,那人不會是自己。
倏忽吱呀一聲,門被推了開,蘇曉不由渾身一僵。
枕上側頭看去,隻是個姑娘,與她打了個對眼,一聲不吭又将門攏上,不一時去而複返,端了湯藥清粥過來,向晚亦如是,此外再無人來。
直到第二日黃昏,也隻她進出,蘇曉終于捱不住,開口向她說了頭一句話:“你們大人還不曾回來?”
姑娘默了會,搖了搖頭。
蘇曉道:“是回來了的意思?”
姑娘點點頭。
蘇曉揣度問道:“你們大人不讓你同我說話?”
姑娘點點頭,似乎是點頭搖頭也不敢多為,轉身而出。
窗紙漸洇了月光,寒涼的,彷佛月凍成了冰,又泠泠地化水。
不知過了多久,門扇那頭又一響,蘇曉在枕上側首,這回是顧允了。
他坐進窗下椅裡:“前日問出了什麼?”
蘇曉一愕,兩日過去,顧允總該已見過趙天柱他們了:“大人,那些解戶——”
“他們還在通惠河上,”顧允道,“我是在問你。”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問她?蘇曉直直朝窗下看去,是想在訊問之前,說些旁的話來分她的神麼?
窗下人的神色還是無波無瀾的,什麼也看不出,蘇曉收了目光,低聲開了口:“解戶趙天柱的确識得盛觀夏,她是青浦縣北亭鄉人,還有一兄長,曾為青浦縣算手,據盛觀夏所言,在南京被害,趙天柱還給了下官一本冊子。”
說着一頓,要問冊子的事,顧允道:“在我這,手怎麼回事?”
蘇曉默了一歇:“後來下官回衙上值,有人自稱刑部差役,說大人要問話,下官聽出是妄語,本欲将計就計,卻為他識破,在馬上受了一刀,那裡離大人住所近,情急之下,方才跑來了。”
顧允道:“奔馬之上,左手抱冊,右手執辔,受人一刀,還能逃脫,你的馬術卓然如此?”
蘇曉張了張口,嗓音更低了幾分:“本是險些跌下馬去的,卻聞到了一陣酒氣,下官便、便振作精神。”說着都覺顧允不會信。
顧允道:“你可知那人是幾時起了殺心的?”
蘇曉垂下了眼:“下官本來推測,那人是想以刑部名義将下官騙出衙署,以此逼訊下官奪取文冊,可現下看,恐怕他一早就存了殺心,否則,下刀不會利落如此。”
“不錯,”顧允道,“一開始他便想要你的性命,但不是用刀刃,而是酒。”
“酒?”
“你可知有多少人,醉後凍斃雪夜?”
蘇曉悚然一驚。
所以,倘若她不曾意識到險境,那人本來料想便是趁她不防打暈她,再灌酒,如此旁人便隻會當她是自己醉凍而死,案子便到不了刑部,縱後來能到,那時,又還剩多少蛛絲馬迹供查?
冷汗密密地滲了一背。
仕宦險惡,從前老師耳提面命,原來她終究是入耳不入心,如今身處其中,方才知人心詭谲至此。
“蘇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