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道:“我在縣學時,正值他任教谕。”說着擡了頭,望着滿天的星子:“我還記得頭一日進縣學,他立在書案前,朗朗地給我們誦文丞相的《正氣歌》,那時是早春,我們那裡貧苦,炭火已撤了,屋内還是冷的,可聽着詩句,心便熱了起來。”
蘇曉默了少頃:“原來他是你的老師,上疏之事,是他告訴了你麼?”
裴宣搖了搖頭,低聲道:“是我撞見的,老師去通政司前一日,我去看他,才知道了上疏的事,翌日,郭子恂幾人來會我,我遂告訴了他們,并非一開始便定下要跪谏的,那日老師被直接鎖入诏獄,郭子恂說,我輩絕不能繼續置之不理,才去了午門。”
頓了會,“子熙,我不曾告訴你,是因為想着,說與不說,都是木已成舟,不想徒惹你憂心。”
“我明白的,”蘇曉一笑起身,“外頭冷了,進去罷,明日午後我們同去市集上買馬。”
裴宣跟着立起身:“馬委實太靡費了,我看騾子就很好。”才想起她說的是午後:“明日你還有事麼?”
“有的,”蘇曉道,“還要早早地出門。”
天青日麗,景王府前一條寬闊街道,人馬車轎塞得水洩不通。
景王府文會,天家臉面擺在那,盧黨要赴,清流也要赴,私下劍拔弩張,台面上都是其樂融融,誰會輕易就将臉皮撕破。
門廊下宦官正迎接賓客,一街華蓋朱輪裡,乍雜了輛青幄馬車,一個将眼翻了翻:“唉,這又是哪個窮鬼過來了。”
另一個忙将他一拍:“什麼窮鬼!那馬車我曾見過,應當是咱們世子殿下的老師!”
一語未了,先開口的已箭射了出去,滿面春風,迎着馬車道:“哎呦,顧大人來了!”
顧允一點頭,拾級而上,身後跟着的長随笑盈盈對宦官拱了拱手,跟了上去,才到廊下,不防那宦官又“啊呀”一聲,“盧大人來了!”
長随腳下不由一快,身後,盧仕榮卻已開了口:“巧了,顧知深。”說着上了階,攔在顧允身前,挑眉笑道:“今年是什麼風,吹得你也肯赴會來了?”
顧允道:“你不想我來?”
盧仕榮銜笑道:“這是哪裡的話,你如今都是世子的業師了,豈有不來的理。”目光一偏,落向顧允身後彎腰埋頭的長随:“怎麼,換了下人了,這個我倒似乎在哪見過,嗯?”
顧允頭也不回:“你鎮日是去了哪裡,能讓盧侍郎覺着眼熟?”
長随二話不說,雙膝往地上一撲,砰砰先磕了兩個響頭:“大人,小的什麼地方也不敢去!自此上回鬥蛐蛐兒吃了賀管家一頓大棒,小的現下見着蝈蝈兒,都要繞道走的。”
長随口氣正經,卻是一把公鴨嗓子,幾個宦官忍不住要笑,一個個都咬牙瞪眼,别過臉去。
盧仕榮卻似乎興緻頗高,目光又落回顧允身上,悠悠笑道:“底下人鬥個蛐蛐,你就不要動氣了,氣壞了身子,世子殿下豈不是沒了老師了?”話罷一揮手,搶先進了王府。
正月未出,府内隻見臘梅開着,皆是當世最重的磬口梅,開似半含,裁玉浮香,上了年紀的官員聚在廳内,年輕些的全散在園子裡,各處亭榭館台,筆墨紙硯擺好,翡翠玉牌刻着詩賦題目,懸在枝梢上,風一拂,響琳琅。
景王世子朱以清最歡喜元宵的,平日此時,他都被娘親拘着讀早課,本日卻能得一日假,興興頭頭牽了個美人風筝,撒開步子,跑過池塘,跑過亭台,跑過山子,一堆宮娥内監在後頭笑追着。
到一山子邊上,朱以清卻猛地住了腳,牽風筝的手登時向身後一背,那頭的人走過來了,朱以清喚了聲:“顧先生。”
顧允俯身行禮:“臣見過世子殿下。”
朱以清忙伸手去扶,美人遂被一下送到顧允眼前,登時手忙腳亂,臉騰地紅了。
好在馮謙上來救命,快步接走了美人。
朱以清舒了口氣,搓了搓小手:“顧先生,你也來赴文會了。”說着肅然:“顧先生一定作的最好文章,把他們通通都比下去。”
顧允道:“殿下,文章用以載道,不與人相争的。”
朱以清連點了幾下頭:“顧先生,我知道了,顧先生作的文章,一定載最多道。”
顧允頓了頓,将風筝掃了眼,朱以清忙道:“顧先生,我的功課已做完了,今日是元宵,娘親說了給我一日假的。”
說着,手往袖内伸了伸,抓出個小紙包,笑道:“顧先生,這是娘親方才給我吃的糖,蘇州軟松糖,可甜可香軟了,顧先生吃了藥再吃糖,便不會苦了。”
顧允道:“殿下,你自己收着吃罷。”頓了頓,“糖雖甜,還是少吃些好。”
朱以清“哦”了聲,手還未收回去,眼睫先慢慢地垂下了:“顧先生,我平日都吃得很少的,隻有今日才有的。”
話完了,團團的小臉擰在一處,像捏糕點時擱多了水,簡直即刻就要滲出一點一點的淚珠來。
顧允彎下了腰,手伸了過去:“殿下。”
朱以清擡起眼,嘴立時一咧,急急将紙包往顧允手裡一放:“顧先生,這糖真的可香可甜了!”
顧允袖了糖,依舊彎着腰:“臣謝謝殿下的糖,殿下的風筝很别緻,上回《襄公篇》裡講了的句子,殿下記得溫習,明日要問的。”
朱以清喜滋滋點頭:“顧先生,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