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踩在雪裡,卻像是踩進爛泥潭,風撲在臉上,風聲卻像是從渺遠處傳來的,進了門洞,步子一頓,顧允整個身子都倚在牆上。
氅衣是冰硬的生鐵,沉沉壓在身上,壓得他生嘔意,抵在心口的手,又抵在牆上,擡了眼望,望不見盡頭的風雪路。
顧允在心中默數着,數到十,他就應當立起身,接着走這一段路了。
雪中蓦然多了個人。
西瓜子殼堆成了小山丘,侍女不敢上前清掃,也不敢開口勸,朱貞明終于從中庭走了過來,進門時,卻霍地向前一撲,是給門檻絆住了腳,好在身後宦官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
“怎連路都不會走了,”韓瑛騰地起了身,忙一擺手,“都退下。”
侍女宦官悄然退去,韓瑛急着道:“宮裡對你說什麼了?”
朱貞明呆呆杵着:“話說得太快,沒記住。”頓了頓,“隻最後罵了句蠢貨,還踢了一腳。”
韓瑛默然不語,朱貞明擡了眼,才看見案上的西瓜子殼:“你又吃這麼多西瓜子做什麼?”
“我心裡發慌呀!”韓瑛兩道眉緊緊一蹙,說着,又将眼一瞪,“這當口了,你還有心思管我吃西瓜子?!”
“那還有什麼法子,”朱貞明拖着步子走到案邊坐下,“盛觀夏話都說出來了,那麼多人也聽着了,連案子都在北鎮撫司審過了。”頓了頓,長歎一聲:“你說她是怎麼出了咱們王府的?這麼多日在京裡,怎就尋不見呢?”
“還能怎麼?”韓瑛冷冷一笑,“咱們王府裡,還會缺你那好兄弟的人?這回不一個個揪出來,我就不是遼東韓家的人!”
“怎麼會是他幹的?白冊說出來了,盧黨也是要倒黴的。”朱貞明仍垂着頭,拿起案上殘茶,“說了也好,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韓瑛一跺腳:“你這是被人算計了!你就隻這麼一句?!”
門外侍女忽道:“王爺王妃,謝大人來了。”
端着茶盞的手猛然一抖。
韓瑛忖了忖:“請他到這裡來。”
謝彧匆匆入室,一禮畢,單刀直入:“殿下,那位盛觀夏,她在顧知深門前說的話,是真是假?”
朱貞明默了會:“休文,我沒有阻止她京訴,我隻是,隻是讓她,不要京訴。”
謝彧怔然道:“殿下,這不一樣麼?”
朱貞明不則聲。
謝彧默了會:“殿下,能告訴臣為何麼?”
朱貞明盯着茶盞,水裹着茶葉沉浮不休:“休文,我也是無可奈何的。”
“殿下,你有什麼無可奈何?”未幾,謝彧沉了嗓音,一字一字地問。
“殿下,青浦官吏僞造黃冊,自制白冊,這便是動搖國本的罪愆。”
“殿下,南直隸多少人,流離失所,饑寒待斃,他們皆是國朝的生民。”
“殿下,你難道不記得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韓瑛悄然立在在屏後,她眼内,謝彧一直是笑吟吟的,絕不似現下,燭火躍動中聲色俱切的人。
朱貞明隻是啞口,韓瑛忍不住要走出去了,門外侍女又道:“王爺,張大人來了。”
張蘭階也被請了過來,甫一入室,朱貞明忙離座道:“張先生,你怎此時來了?你不該來的。”
“殿下,臣該來的。”張蘭階入了室,向他行禮,淡淡笑了笑,“臣來與不來,萬歲爺心裡也自清楚,臣不來,才不對。”
朱貞明頹然坐了回去,不再開口了。
謝彧望向張蘭階,默了默,低聲道:“張先生事先,也是知情的?”
“無可奈何,”張蘭階道,“無論我等以何隐晦方式令世人知白冊事,不經都察院,不過登聞鼓,世人皆會疑,是我們幕後所為。”
謝彧道:“為何不能為?”
“謝彧,”張蘭階緩聲道,“我問你,你是想景王殿下入東宮,還是裕王殿下,入東宮?”
謝彧默了片刻:“張先生不必比興了,有話還請直說罷。”
張蘭階道:“謝彧,我自然知道你心中所望,但你預備以什麼,來實現這心中所望?”
謝彧不言語。
燈火漸漸暗了下去,沉寂了少頃,張蘭階又緩聲道:“謝彧,三載一度的會試,國朝不過錄三百餘人,便有近八十人,是出身南直隸,這些人,會入翰林院,會入都察院,會入六部,會成為一十三省的巡撫巡按,這些人,這些人心,難道盡要推給盧黨?俗言論,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屆時又會有多少小人,對裕王殿下,恨之入骨。”
謝彧道:“張先生,為了這些人心,為了不為小人嫉恨,便不能說出白冊,便要繼續讓南直隸一衆鄉紳,廣據田産,薄交賦稅?”
張蘭階不言語。
謝彧直直地看着他:“張先生,君子行路,如何能夠以利相交?不循道立心,豈非萬古如長夜?”
“謝彧,”張蘭階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成了積了黃沙的鐘鼎,“我問你,你是想百姓苦一時,還是苦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