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允垂着眼不作聲,阿勒坦聳了聳肩,沉了嗓音:“使臣,你真的不喝我們的酒?”
蘇曉才要張口,顧允端起了碗,臉大的白瓷碗托在手上,頸項仰起,有如灌水,碗空了放下:“告訴他們,可以開席了。”
兵士又給二人碗裡倒滿酒,開了席,衆人齊飲一輪,不過一刻鐘,阿勒坦道:“使臣,我敬你。”
阿勒坦的酒攔不得,蘇曉眼睜睜看着顧允又喝了一碗,他就算會喝,也不能喝烈酒,更不能喝這許多。
方才開口的大漢手才一動,蘇曉将碗端起了,笑道:“我同你喝。”
恰台吉冷笑道:“你隻是個随行的,不能,我們隻同使臣喝。”
顧允又端起了碗,才到唇邊,卻一歪脫了手,酒水潑上桌案,顧允起身跌跌撞撞往帳外跑,蘇曉追出去,出了大帳,步子一頓。
他弓身在不遠處,一聲一聲吐得兩肩發顫,彷佛正有鞭子一下下抽在脊背上,步子一跄,半跪在地上。
蘇曉别開了目光,擡起眼,月缺了,缺口處的尖芒,直刺進眼裡。
身後湧來了紛雜腳步聲,蘇曉拔腳跑上去摟住顧允,一回頭厲聲道:“你們在酒裡下毒!”
阿勒坦兩眉一絞。
恰台吉愣了愣,高聲拿官話道:“沒有!酒裡沒有下毒!”
郭福看着蘇曉摟着的人,已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嘔吐,還是咳嗽,臉色蒼白的,唇已成了绀青。
嘴唇都青紫了,還不是中了毒?郭福心頭火頓竄得幾丈高:“沒有毒,難道還是我們大人自己有病?!”
“酒菜不要動,”阿勒坦低沉着嗓音,“叫布和過來。”
蘇曉郭福将顧允扶進帳子裡,一躺到榻上,蘇曉即刻掀起袖子診脈,再一擡眼,一人正撥開帳簾走了進來。
竟是張漢人面孔。
蘇曉訝道:“你是布和?”
那人一言不發,徑走了過來,放下藥箱,取出脈枕,将蘇曉才擱進被子裡的手拉了出來,凝神診了有一刻鐘,一開口便是鞑靼語,隻是稍顯生硬:“這個人,有心疾。”
蘇曉道:“中毒心疾,脈象近似,一開口就能斷定是心疾,果然好醫術。”
布和木然道:“你也會看脈?”
蘇曉道:“會。”
布和反诘道:“那你又憑什麼說不是心疾,而是中毒?”
蘇曉泰然道:“我與我們大人共事數年了,從未聽說過他有什麼心疾,你說我憑什麼知道?”
布和默了少時,從地上站起身:“我開個方子。”研好了墨,捉起筆蘸了蘸,慢騰騰在紙上寫着。
蘇曉一邊看着,眉愈擰愈深,及至看到生石膏,忍不住開了口:“你這是要開什麼方子?”
布和停了筆:“解毒的方子。”
蘇曉向紙上一點:“生石膏,你用它做什麼?”
布和漠然道:“我不清楚他中了什麼毒,但這毒是大熱的,就用生石膏壓一壓,反正他沒有心疾,受得住。”
“那可未必,”蘇曉道,“生石膏常人用皆屬險峻,何況是中毒之人,請你好好忖一忖,不要讓通貢之事煙消雲散。”
布和的目光卻陡然惡狠了,說出口的已是官話:“你們這些當官的,一張嘴裡都是鬼話,都是騙人的,你說是中毒,那就肯定是心疾,你們喝酒就是為了拖延,你們根本不想通貢,我要去告訴阿勒坦!”話罷要走,蘇曉死死将他的胳膊一拽。
阿勒坦的醫官,是個通曉岐黃術而對官府十足忿恨的漢人,顧允恐怕也沒想到罷。
“你是個漢人,”蘇曉低聲道,“現下,卻給鞑靼人的軍隊當醫官。”
布和冷笑道:“我不是漢人,我是鞑靼人。”
蘇曉應聲道:“我不明白。”
布和道:“你去見閻王明白罷。”
蘇曉道:“你是漢人,卻自稱為鞑靼人,你想過你的爹娘麼?”
布和狠狠道:“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我的爹娘是漢人,可他們就是被漢人害死的,我才不想再做什麼漢人!”
蘇曉深吸一口氣。
布和說鞑靼語生澀,可見他不是自幼生活在鞑靼人中,半路投異域害同胞,若非本性奸邪,蘇曉能想到的唯一緣由,便是父母至親曾為同胞所害。
她沒有猜錯:“你的爹娘是怎麼被害死的?”
布和冷冷道:“死都死了,都死光了,你管得着麼?”
蘇曉松開了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又攥緊了:“我的家人,也都死了,也都死光了。”
布和默然地看着她。
蘇曉又開了口,嗓音生了斑斑的鏽:“我爹是王府侍衛,我小時候,他在王爺圍獵時掉下山崖摔死了,哥哥十四歲那年,才考中解元,便被王府裡的人打死了,然而,他們說的是他自己喝醉了,從高台上跌下去的,我娘一直病着,哥哥死了,她也就病死了。”
話完了,默了少頃,蘇曉看着布和,臉上神情又都平靜了:“你呢?”
看來的目光是清和的,像春日拂過楊柳的風,布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忽然很想張口說一說。